蔡恒没想到郭煜的事闹得挺大,他跟圣人说了之后,半天没等来一句话。
也是,人毕竟是在京兆府门前猝死的,圣人若是不知道,确实也有点说不过去。
蔡恒跪在殿中,得不到准允,他也不敢抬头看,只低头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你是说,此事可能是宁远侯在背后操纵?”
圣人终于开了口,但说出的话确实让蔡恒胆战心惊。
“陛下明鉴,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蔡恒连忙解释,“只是臣手下之人查到那晚与郭煜一同饮酒的人中有吏部主事任世功,此人曾是宁远侯的门客,臣只是担心此事继续查下去难免会牵扯到宁远侯,怕……”
“怕什么?”圣人沉声,“怕没人给你撑腰,你这个京兆府尹的帽子会丢了,是吗?”
蔡恒听出圣人语气中的不耐,顿时伏身告罪,“臣不敢,臣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请陛下恕罪!”
然而圣人却是没有理会他的求饶,怒斥道:“不过是一群学子的片面之词,就能让你怀疑当朝三品大员,你这个京兆府尹当的可真是称职啊!”
蔡恒心中连连叫苦,诚惶诚恐道:“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圣人仍旧有些怒气,没有理会他。
蔡恒吓得出了一脑门子汗,但也不敢抬手去擦,任由额头的汗水滑到鼻尖,而后晃晃悠悠滴在了地上。
汗珠晶莹,映出了从他进殿起就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萧云起。
萧云起本是在早朝后被圣人留下例行询问一些事宜,正好碰上了蔡恒前来禀报,圣人也没让他回避,所以他就站在一边保持沉默。
但眼下这情况有些剑拔弩张,萧云起看了眼快要钻到地底下的蔡恒,想了想站了出来。
“陛下息怒,臣觉得蔡府尹也只是担心宁远侯的名誉,才一时情急,乱了阵脚。”萧云起道,“蔡府尹是去年高延一案之后才上任的,难免还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想必他进宫来,也不过是想从陛下这里讨个心安罢了。”
蔡恒听到萧云起替他说话,心里感激涕零的同时,立马附和,“陛下明鉴,臣确实只是心中惶恐,不知如何处理,是臣能力不够,不能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责罚。”
圣人看他顺杆子往上爬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倒是也下去了几分。
他看向萧云起,“你既然也听到了,可有什么想法?”
萧云起笑笑,“缉凶探案一事,还是蔡府尹更为熟悉,臣一介武将,着实是没有什么想法。”
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避嫌的意味,圣人皱了皱眉,驳道:“你跟朕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就说,朕又不会出去乱说。”
圣人当然不会乱说,换言之萧云起是害怕有其他人胡乱编排。
蔡恒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忙辩解道:“靖王殿下实在是折煞臣了,殿下武功才学样样出类拔萃,又岂是臣能比得了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再不说就显得有些自恃清高。
“蔡府尹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萧云起轻笑一声,“臣愚见,此案眼下尚且迷雾重重,因为一些模糊不清的证据就瞻前顾后,疑神疑鬼,不如继续顺着线索查下去,等遇到阻碍,府尹也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了。”
他说完,殿内陷入安静。
蔡恒小心翼翼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圣人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萧云起,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蔡恒心里打鼓,连忙垂下了眼帘。
萧云起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圣人的目光,依旧半侧着身,目光平稳地落在殿内的青石地砖上。
静了片刻,圣人说话了。
“靖王说得有理,蔡恒,此案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蔡恒已经出了一头的汗,听到这话,顿时伏身领命,起身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蔡恒觉得自己才又活了过来,方才在殿内被压抑的呼吸这时才正常起来。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蔡恒走后,圣人招呼萧云起坐在了另一边的榻上。
他挥手让殿内侍候的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而后问道:“蔡恒方才说的,你如何看?”
萧云起不解,“臣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圣人叹气,“朕还不了解你,每次让你说个什么,都推三阻四,好像多说一句,朕会杀了你一样。”
“那陛下可真是错怪臣了,臣方才说的,就是臣心里想说的。”
“你可是觉得是卓雄在背后帮郭煜舞弊?”
萧云起抬眸,看到圣人神态自若,仿佛只是与他在聊家常。
“此案尚没有定论,臣不了解内情,没有资格评论。”
然而圣人没有放过他,“那若是朕命令你说呢?”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萧云起轻笑一声,“陛下想听什么?”
“朕想知道,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这话稍显严厉,萧云起沉默一瞬,垂下的眼眸中光芒闪烁。
“陛下可还记得年后奉命前去巡盐的华翰林?”
圣人愣了一下,想了起来,“你是说华长安?”
“正是。”
年后,圣人要派人前去沿海各州巡盐,为了这个肥差,朝中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然而这差事最后兜兜转转,竟是落在了华长安的头上。
华长安入仕没几年,旨在翰林院任修撰,本来这事不该轮到他,但世家出身,翰林学士,圣人面前的红人这些头衔的加持,却让他在得到这个差事之后,并没有招来过多的质疑。
临行之前,圣人派了一队禁军给他,由禁军副指挥使裴端亲自率领,行保卫护送之职。
正月末,一行人收拾妥当,如约出发,首先去的便是廊州。
萧云起抬眸,“陛下可曾收到过他递来的折子?”
圣人拧眉想了想,看向站在身后的冯英,“可有他递来的折子?”
冯英立马奔去圣人的书案前翻找,却没有找到。
圣人看他摇头,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云起说道:“廊州距京城并不远,从州府贺阳递信到京城,最多三天也该送到了。可是华翰林已经走了两个月了,即便算上巡盐的时日,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
圣人沉了口气,“确实,若巡盐顺利,他该第一时间向朕汇报,若遇到问题,他也该递信给朕说明情况,可如今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萧云起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前几日臣收到的,这封信没有走官驿,送信人是臣给他送去的两名府兵。”
圣人惊讶,赶忙拿了过来。
信封上什么都没有,但封口处的火印完好无损,看来这封信是写给圣人的,萧云起并没有看过。
华长安写得一手好字,圣人也看过,所以一见这信,他就知道是出自华长安之手。
信中开头寥寥几句汇报了巡盐的结果,而后笔锋一转,讲述了一件令圣人万分震惊的事情。
巡盐结束之后,华长安本来准备收拾行囊赶赴下一个目的地,然而就在他快要出城的时候,却涌出许多百姓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本以为是巡盐之事有什么没有办妥的地方,引来了百姓的不满,但下去一看,却发现当先的竟是十几个头戴抹额的士兵。
他认得那是东海水师的装束,所以才更加疑惑。
见他下了马车,那些拦路的百姓,无论老人小孩,竟齐齐跪了下去,为首那名士兵向他诉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些百姓都是军属,家里男子从了军,剩下的老幼妇孺难以种田养家,一家老小都指着那点军饷过日子。可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东海水师却没有发过半分钱,许多人家里都已经断了粮。
那些士兵最初去问,军中只说朝廷的军饷还没送到,让等着,然而这一等就等了四个月。
直到他们觉得此事不对劲,悄悄去查探,才发现朝廷早就把军饷送来了,是有人贪了这笔钱。
那些百姓知道华长安是京城来的钦差,所以都跪着求华长安替他们做主,但华长安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不是他能管的。
写到这里,华长安向圣人请罪,因为他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失去希望,继续受苦,所以他决定帮他们查清楚。
他没有权力,所以在查案的过程中处处受制,但好在有那些百姓和士兵的帮忙,民间甚嚣尘上的舆论给了他查案的便利。
他一步步查下去,最终发现挪用军饷、贪墨朝廷银两的,是东海水师的将领洪继业。
去年十月,洪继业的儿子因欠赌债,被赌坊中人绑架。洪继业为了救儿子出来,挪用了一部分军饷。
本来洪继业想着借下一次募兵的由头,向朝廷多报一些名额,到时也就能多拨一些军饷下来,他就可以将这个窟窿填上,然而这批军饷却迟迟没有到达,以至于眼下士气涣散,军心不稳。
证据确凿,洪继业没有反抗,将一切都招认了。
华长安将他抓了起来,并将此事写作折子送往京城。从贺阳到京城快马只需要两天,但他却迟迟未曾受到京城的指令,所以他猜测,那些送出去的折子是被人截下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将所有禁军都调去保护洪继业和那些证据,而后向外散布消息,说他决定于三日后押送洪继业回京,如此大张旗鼓,想必对方也会有所忌惮,不敢再贸然出手,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才写了这封密信,请求圣人派兵前去接应。
看完信,圣人脸色愈发不好。
华长安的为人他心里清楚,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去冤枉他人,而且他向来沉稳可靠,若非真的无计可施,他不会如此焦急。
“洪继业……”圣人沉吟,“好一个洪继业,彭老将军生前极力向朕推举他,朕也是看他老实忠厚,才在彭老将军逝世后将他提拔为东海水师的元帅,可没想到他竟然也是如此不辨是非之人。”
“陛下息怒。”萧云起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派人前去接应华翰林,算算日子,他们应该也快离开廊州境内了。”
圣人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忽而看向萧云起,“你觉得,应该派谁前去接应?”
萧云起沉默片刻,抬头迎上圣人的目光。
“臣以为,宁远侯的庆阳军,最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