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撑开的伞在平缓的湖水里悠悠地荡着,旁边的姑娘伸手勾住伞的一角,不让它飘走。她浅紫色宽大的衣裙覆盖在整个小船上,她躺在柔软的布料里,仰着头。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她的手松了,伞跟着风,向着和船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黎君梵改了风向,将小船推向岸边。等靠近了,云宿才发现,船上躺着的,并不是貌美的姑娘,而是一个苍老的婆婆。她脸上遍布皱纹,白色的头发里,找不出一根年少的痕迹,一阵强烈的神力从她体内流泻而出,云宿长舒一口气,忍不住上前两步。
黎君梵拦住她,自己上前探了老人的脉搏,道:“已经死了。”
“那容神呢?”云宿问道。
“咱们来晚了,此刻应该已经在海棠花海了吧。”月落接话道。
就在三天前,云宿、月落和星陨三人接到君主送来的消息,说容神也快现身了。可容神的凡身明明身在北方的皇城中,黎君梵却带她们来到了南方的一片海棠花海。云宿不知道为什么,月落却知道,容神生前最喜欢海棠花,因为自己养得海棠都精神不好,为此,还专门找花神请教。君主给的卷轴上也说,前几世,容神都是投身在海棠花海附近的,但这一次,出了意外,容神投胎的姑娘在少年时被家里人许配给了一个皇城中的小官,她虽然不乐意,但嫁给谁肯定不是由新娘子说了算。后来,夫君的官越做越大,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回来,直至八十二岁这年,才终于趁着夫君病逝,回家闲待了一段日子。
她能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在家乡离世,也算是一种福气。这也算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就在云宿问出“容神为什么喜欢海棠花”的时候,星陨和月落仿佛商量好似的向她看了过来。
星陨率先开口:“你是丞相的女儿吗?你是假的吧?”
月落清了清嗓,道:“容神与师父,互为知己。容神对师父有知遇之恩,师父对容神更是有救命之恩。”
母亲确实说起过容神,说她国色天香,说她潇洒恣意,说她刚烈果敢。她因为心直口快不懂周旋,与每位神仙的关系都淡淡的,与雷神、瘟神、兽神更是结下仇怨,也瞧不起甘愿屈居人下,做兽神走狗的水神。可正是因为她的光明磊落,导致她看不透那些隐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肮脏手段,最终被水神灭了国。临了,水神割下了她的一只耳朵,毁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容貌。她不甘屈辱,也接受不了容貌被毁的事实,用跟了自己几百年的白绫了解了这一生。
听上去好像普普通通,但母亲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惆怅万千。搞得云宿也想看看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美人是什么样子。
言归正传,几人回到客栈的时候顺便带走了那把伞,也许没什么用,但云宿说,如果由着它这么飘在江面上,万一被风刮坏了可不好,还是和老婆婆的遗物放在一起比较好,等事情解决了,就送回老婆婆的家。
这片花海附近很热闹,客栈里更是挤满了人。
“这附近怎么没有怨灵,好神奇。”云宿随口说道。
星陨拍拍胸脯,自豪道:“因为虞将军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来清剿一次,现在我有了官职,这事儿就归我负责了。”
“为什么要清剿这里?”云宿打了个哈欠。
两位哥哥都连连摇头,三人一同看向黎君梵,黎君梵道:“是丞相的意思。”
太阳已经落山,几人上楼,进了屋子,很默契地把追查容神去向的事情推到了明天。云宿这几天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要到星陨和月落房间去说说话才肯回屋里睡觉。她与二人许久未见了,星陨之前来信说,等月落上任后,父亲母亲会带着月落去相府感谢丞相多年的栽培,到时就可以和云宿相见。
但是因为一场意外,三人未能相见。
星陨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问道:“诶,云宿,我听说那次事情以后,你被你母亲一顿好打,听说是打了两百多板子,我一直想问你,这是讹传吧?你能挨过二十下我都得夸你有刀枪不入的天赋。”
月落抿了口茶,他已经习惯星陨口无遮拦了,星陨自己不在乎,谁再唠叨都没用。正好他也一直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便没有阻拦。
“啊……”云宿一想起来就害怕,活了这么多年,那还是她第一次挨母亲的打。事情的经过很严重也很简单。她养好伤后,虽然离开了冥宫,但依然有官员送各种信件来,她粗心,把写好的两封信装混了,导致无辜的人差点被充军,幸好是差点,不然她的罪过就大了。君主曾经说过,云宿的信件只能当作参考,所以事后也无人追究云宿的责任,或者说,敢怒不敢言。
云宿不安分的手揪起了自己的头发,解释道:“哎呀,不是公堂的那种板子,是凡人家里用的那种小竹板子,那个板子打一千下也不会死人的。母亲说,既然我没有做官,帮人审案子也不能算是我的分内之事,那就不用律法罚我了。但我闯了这么大的祸,若是不教训教训我,一来朝中大臣会有不满,二来君主不好做,三来也会让我觉得,无论闯多大的祸都有人给我兜着,以后真当了官,估计也会无法无天。所以她就以母亲的身份,管教管教我。”
“嘿,你母亲真温柔。”星陨走过来,坐到月落旁边,嘿嘿笑道。
“温柔?”云宿声音高了一个调,对于星陨这话十分不解,“你是没看见!她是把我关在屋里,扒了衣服打的,说是打了两百下,绝对不止。我怎么叫嚷求饶她也不肯停手,还跟我说,让我声音再大点,让院子里的人都听到,那才好呢。我疼得在床上趴了好几日才勉强能走几步路。我还从没见过母亲这么生气呢!”
“你犯了这么大的错,才在床上趴了几天,很不错了好吧?这要是我母亲,肯定用鞭子把我抽得半死不活,别说我叫嚷得满屋子人都听见了,我就是大半夜在街上胡乱喊救命她都不会放过我。”星陨说得激动,还站了起来。
连最温顺克制的月落都在此时笑出了声,可见是真的了。
云宿咬着手指头,这么比起来,母亲确实是很温柔的,“嗯……我母亲确实很温柔,除了那次,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了。我读书的时候再怎么惹她生气,她都不至于打我的,顶多用书扔我一下。唉,不过也是,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她要是真的不闻不问,我反倒不安心了。”
说起当官来,她也去参加了两次考试了,至于结果……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考官挑中了她,那说明,这个考官的水平也不怎么样。
倪晚棠说,她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就算考官真的想选她,也要三思而后行了。
话说回来,其实让云宿挨打的最大功臣,还得是星陨。
星陨自从当上官以后,突然间书也能读几页了,脑筋也肯动一动了,就连查案这样高难度的事情也是信手拈来。也是幸好,当时他正好在那一带巡查,听到有人喊冤,便向县令大人借来了云宿的信一观。发现云宿信中的许多细节与这件案子对不上,便上报君主,要求重审。要是以前的星陨,黎君梵大概会以为他在胡闹,他一介武夫,哪懂什么查案,但是自从上次他将恒钰与继香尘来往的信件、传话的人、相见的地点,还有各种相关人员的证词画押摊在黎君梵面前时,黎君梵突然发现,他并不是没本事,只是大大咧咧。
事后,星辰大人和月乡大人都害怕星陨会因此得罪了丞相,却没想到云宿挨打后的第二日,倪晚棠便带着各种礼物登门拜谢。云宿也明白,这件事如果不是星陨发现的及时,她恐怕真的要被告到公堂,到时候上身的,就不是母亲的戒尺了。
星陨又问道:“那你母亲打你,君主没有什么反应吗?”
“哥哥胡说什么?”月落阻拦道,“妹妹是师父的女儿,就算君主身为九方之主,如何能管得了别人的家事?”
云宿点头表示赞同,如果君主连这种事情也要管,那依照母亲的性格,恐怕要去和君主死谏了。而且云宿也不希望君主管这些事,她若是和君主联合起来,岂不是在欺负母亲?岂不是忘恩负义?母亲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到最后连管教她的资格都没有,她这是逼着母亲去投胎转世呢。
她撑着头,又打了个哈欠,“啊~不跟你们说了,我昨晚跟你们聊兴奋了,回去在床上躺了两个时辰都没睡着,眼下困得要死,睡觉去了睡觉去了。”
月落起身送她出门,“那妹妹早点休息,明日晨起再一起商量如何收复容神魂魄。”
“如果丞相来劝说会不会管用啊?”星陨随口说道。
谁也不知道,故没人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