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手掌心
“我肚子疼,不想一个人睡。”
屋内光线昏暗,姜斐的声音像是水滴,轻轻地洒在地上。
纯净得不见一丝杂质。
周燮在门口停留了很久,然后点点头,搬了个凳子过来,放在床边。
姜斐看着他坐下来——正襟危坐地在自己面前。
她抬起腿,踢了他一脚,“谁让你坐这儿陪我了,上床来。”
“……”
“呲啦——”
周燮蹭地站起身,凳子被向后推了十多厘米。
“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姜斐抬起头,笑盈盈地,仿佛在讨论一顿中午饭,“前天亲都亲了,别跟个老古板似的。”
周燮把脸侧向一边,缓了一会儿,才回答:“你不能这样。”
姜斐靠在墙上,盯着他看,她穿着纯白的睡裙,头发柔顺地躺在肩上,看上去像个俯视众生的神女,“阿燮,我可猜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你得问我。”
周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你打了快四十分钟的电话。”
姜斐哈哈大笑,“所以呢?”
周燮眉头拧起来。
姜斐肚子抽着疼了一下,她捂在上面,乐了一会儿才道:“阿燮,你吃醋了啊?”
她跪在床上,这样两人几乎能平视,她伸出胳膊,将周燮往自己的方向拽过来,又戳了戳他的胸脯,“你这人醋劲儿还挺大的?吃蒋明洲的醋也就算了?怎么小珑的醋也吃?我俩都认识差不多二十年了,小时候一起穿开裆裤光着屁股游泳池里玩水的时候你怎么不生气呢?”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俩一天打四十分钟电话都算少的了——周燮,我最讨厌别人管我了。”
姜斐的语调微微有些冷,远不如平时任性地嬉笑怒骂时那样活泼。
周燮急躁地抓抓头发,继续解释,“我没管你,我也没吃醋,但是你小时候光屁股玩当然跟长大光屁股不一样。”
他略微急切,显得手势慌乱,像是劣质玄幻剧的可笑施法。
姜斐笑倒在床上。
周燮停下手,低下头,看着她。
姜斐第一次觉得和人吵架这么有趣。
她要哄哄手足无措的周燮。
她凑到他面前,双臂环住他,板着脸故意恶声恶气道:“不许躲!”
周燮果真一动不动的。
她在他耳边笑道:“阿燮,你跟小珑也不一样呢,我又没亲过他,但我亲过你呀?”
周燮洒在她肩颈上的呼吸在某一刻停滞了。
姜斐仿佛一个女流氓,趁火打劫,“你陪着我,行不行,我肚子真的好疼,你的手掌心好热——我们什么都不做,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呀。”
周燮没有摇头,没有拒绝。
姜斐松开手,抬起下巴,“你把裤子脱了。”
周燮的五官重新僵硬起来。
姜斐瞪了他一眼,从衣柜里挑出一条特别宽松的运动裤,扔给他,“快点儿,外面的裤子脏,你把这个换上。”
周燮抖落开裤子瞧着,花了十几秒强迫接受自己要穿一条女士运动裤,然后抬起头,“你转过去。”
“……”
姜斐瞥了一下嘴,调了一个方向,对着报纸糊起来的墙面嘟嘟囔囔,“靠……我全身都被你看光了,你倒还挺矜持的。”
*
周燮侧躺在床边,姜斐面对着他。
她将他的右掌放在两手之间。
用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滑下来。
周燮微微抖了一下手腕,抓住她的指尖。
“怎么了?”
姜斐抬起眼,“痒吗?”
他点头。
姜斐手心被他包裹着,却不怎么安分,用指甲盖故意抠他手心的茧。
又问:“阿燮,你多大就出去工作了?”
周燮放开她的手,回答:“十四岁……十六岁的时候就不上学了。”
姜斐以为他是因为学费才没有继续读书的,可他却忽然解释了一句,“我每天在工地上搬砖,能交得起公立高中的书本费——我是被退学的。”
“哦?为什么?”
“……打架。”
姜斐眼睛亮了一下,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腕,“哎呦”了一声,“阿燮,你看着这么老实,竟然因为打架被劝退了?快给我讲讲,谁先动的手?”
周燮停顿了一瞬,“我。”
“一般打架可不止于退学,你把人家打进医院了?”
周燮点头,“他妈找了校长,说自己跟城里电视台的人认识,要是不把我开除,就找人曝光学校。我就退了学,赔了一万块钱医药费。”
“怎么这样啊?你这不是被人欺负了吗?”
“……也不算是,我本来就不想上学了,还不如早点儿出来挣钱,而且他的腿被我打断了,休学了一年,我也没吃亏。”
“这么狠呐?”姜斐动了动上半身,笑着问:“为啥打架?他怎么惹你了让你先动手?”
问完她又忽然堵住周燮的嘴,“哎!你先别告诉我,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是不是因为异性?”
周燮一怔,然后勉强点了点头。
姜斐莫名其妙地笑容更灿烂了一些,周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赶忙道:“你别误会……”
“别解释啊,我可不吃醋,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啊?”她拍拍周燮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在我眼里更帅了。”
周燮眉头皱得更紧,姜斐却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掌摊开,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热度隔着衣服一点点传过来。
姜斐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问:“你手上的茧是做木匠之后才磨出来的吗?”
周燮正要回答,姜斐却按住他的手背,“算了,就这样待着吧,你不用回答我了……阿燮,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这样我们交流的时候,你也能牵住我的手。”
某一刻,周燮变得无比沉默。
他的难过隐藏在漆黑的角落中,不让她发觉。
但姜斐想了一下,睁开黑亮的眸子,“不过我喜欢话少的男人,还是你这样更好,回答完之后重新牵住我就好了。”
周燮的手没有离开她的小腹,却离她更近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他的体温,也或许是晚上那碗养生奶茶,生理期带来的不适在不断减弱,姜斐终于渐渐感到困倦,在彻底入睡前,她看到最后的那个画面是周燮一动不动的、挡住了小半光线的身体。
*
姜斐上午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了人,她出门时,正好遇到赵慧荣,她揉揉眼眶,问:“赵姨,你看见周燮了吗?”
赵慧荣不知道低头在做什么,闻言缓缓直起腰,“回去了……昨晚就回去了。”
姜斐“哦”了一声,“您看见他了?”
赵慧荣把嘴唇紧紧抿起来,然后说:“嗯,昨晚十二点多吧……快凌晨一点了,我起夜,他刚好出门。”
姜斐点点头。
她准备扭头回屋,赵慧荣叹口气,犹豫着叫了一声“小姜”。
姜斐回头,亭亭玉立的。
她哪怕身体不舒服,也脊背挺直。
某种程度上,姜斐其实很清楚赵慧荣想要说什么。
但她还是问:“赵姨,怎么了?”
赵慧荣的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为难,她干燥的皮肤上的皱纹加深,过了许久,才道:“你跟阿燮……你们,小姜啊,你是大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可别骗了我们阿燮……”
姜斐粲然一笑,歪歪头,“赵姨,阿燮有腿有脚,就算不会说话,但是他力气那么大,难不成我还会把他绑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姜,阿姨没说你会欺负他……但阿燮从小没妈,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喜欢另一个人,他只知道谁对他好,他就加倍对那个人好。”
姜斐往阴凉处挪了一步,声音还是轻轻的,“阿姨,我也是这样啊……”
赵慧荣一顿,不知道是更担忧了还是放下了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可是,小姜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等夏天过去,你不是就要离开骞阳村了么?”
姜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盯着某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要离别的。”
她抬起眼睛,直视着赵慧荣,阳光强烈,她的白裙子好像要融化在其中,“难道因为没办法承诺一生就要抛弃所有短暂的快乐吗?那恐怕没有多少人觉得生活有意思吧?”
她的一番话让赵慧荣一时间无法反驳。
姜斐再次转头的那一刻瞧见院子中的绳子上挂着自己昨晚给周燮的那条运动裤。
已经洗过了,裤腿上还滴答着水珠。
像是故事未完的省略号。
她回了屋里,看见小珑发来的消息。
【你和那个蒋明洲已经见过了?】
姜斐不爱打字,直接将电话拨过去,小珑很快接起。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在酒吧玩儿,熟人攒局,见着了。”
“他说什么?”
小珑含含糊糊,“没说什么,就随便提了一句。”
姜斐把手机紧紧贴在左耳上,听见手机那头传来电子广播的声音。
声音算得上熟悉,她眉心一动,“你在医院?”
小珑捂住听筒,随后叹口气,“嗯”了一下。
“为什么去医院?”
在姜斐的印象中,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他屈指可数地去医院都是因为陪同自己。
姜斐把杯中的隔夜茶倒掉,问:“你跟蒋明洲打架了?”
“我靠,这你也能猜出来?”
小珑学过几年跆拳道,打架应该不至于吃亏,于是姜斐又问:“他们好多人打你一个?”
“没。互殴。那帮孙子不讲江湖规矩,拿着酒瓶子往人脑袋上砸。”
“那你呢?”
“我没啥事儿,就是胳膊流血了,姓蒋的那孙子脑袋都得缝几针。”
姜斐笑了一下,“行,没吃亏就好——他说我什么了?”
小珑哼道:“你不用知道,别脏了自己耳朵。”
姜斐的情绪倒是没有什么起伏,她平淡地笑了笑,“小珑,我从小就知道有人在背后骂我是聋子。也算不上骂,我右耳本来就听不见,你别为了这个跟他们打架……流血多疼啊。”
“……”
小珑没说话,半晌,他捏了一下鼻子。
他都多少年没有红过眼睛了。
姜斐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流血有多疼。
她切身体会过。
再开口时,小珑的声音也嗡嗡的,“斐子,你本来是完整的……你说,我要是再早一点学跆拳道该多好?是不是你的右耳就不会这样了?”
姜斐坐在椅子上,看着灶台上的水壶一点点冒出热气,铁制的盖子被水汽掀起来,发出清脆的噪声。
如果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辨别水壶究竟在自己的哪个方向。
但她习惯了。
姜斐慢慢说:“听不见也没事,我不是快快乐乐地活到二十多岁了?还有人两只耳朵都听不见呢,我多幸运呀。”
小珑的鼻头酸得更厉害,他听见姜斐笑着道:“谢谢你啊,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