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暖光之下,姜言偕脸色微微有些冰冷,或许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僵硬地将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乌黑纤长的睫毛轻柔地垂着,竟微微有些颤动。
林珈迩抬起头来,十年以来,第一次复又看清他的面容。
岁月好像格外偏爱这张脸,似乎不忍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是他从前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的他脸上却会出现一些细微可察的表情。
比如现在,姜言偕见林珈迩默不作声,自己便又出声说道:“在楼下没看到你的车,我送你回去吧。”
他努力向上的嘴角竟有些抑制不住地低垂,刚刚见到她时眼里的神采也暗了不少。
林珈迩今天早上确实偷了懒,是搭阿襄的便车来上班的。可哪知自己这么没出息,为了躲避重逢的前任,竟又在办公室呆了三个小时,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
面对着姜言偕突如其来的邀约,林珈迩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拒绝,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指着楼上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推辞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姜言偕却并没听出这只是她不想与自己同路的借口,眼中倏地又有了光华,他微微颔首,说道:“好,那你先去处理吧。”
林珈迩见他言下之意竟还要在这等自己处理完事情,后悔起自己找的这个理由来。
她低垂螓首,马上又飞快地找了另一个理由来搪塞姜言偕:“其实是,等会儿有人会来接我的。”
姜言偕听后,脸上本就不自然的笑容更是倏地僵住了,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林珈迩便又补充道:“他是你不会想见到的人,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就好了。”
本来林珈迩断定,自己误导他已有新欢后,姜言偕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姜言偕却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他耐心地站在原地,墨色的瞳孔认真地注视着她,“我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十年前已经发生了。”
“如今我还会怕什么不会想见到的人吗?”
姜言偕这话说得坦荡又直接,堵死了林珈迩这个借口的任何出路。
她默默地站着思索着,这些年来对她表露心意的男人并不在少数,可她自从十年前和姜言偕分手之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凡事都以事业为重。
所以那些向她献殷勤的男士,几乎都在见她一面后就心生退意,不再自讨没趣。即使有那么几个知难而进的,在面对林珈迩几个月的冷淡之后,自己也便如人间蒸发般悄悄消失不见。
于是面对着已有新欢的前任,在这么个撒了谎的档口,林珈迩脑子里居然连一个男性朋友的名字都想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站在路灯下僵持不下,一个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脑袋里每一个角落可能出现的名字,一个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在林珈迩的CPU烧坏之前,她败下阵来,看着越来越深沉的夜色,她只得对姜言偕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在上车之前,林珈迩犹豫了一下,内心纠结一番,终归还是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毕竟她不想让姜言偕觉得,自己是在把他当司机。
不知为何,刚一上车,林珈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车的副驾驶已经很久都没人坐过了。
但是她即刻就否认了自己这种可笑的直觉。
仔细算来,姜言偕与江念栀已在一起十年,两人一起,必少不了一起出行的时候。
想到这,她突然有一种鸠占鹊巢的负罪感。刚系好安全带,林珈迩便不由自主地提起江家姐弟的话题来,“你今天,真的不是来接江念白的吗?”
姜言偕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来这里接江念白,就连江念白本人也是这么觉着的。
从下班时间开始,他在楼下等林珈迩等到天都黑了,却只看到江家的小鬼头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拿腔拿调地走到自己身边说道:“姐夫,没让你久等吧?”
姜言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因为我等的不是你。”
“而且,我也不是你姐夫。”
那日在天台上,姜言偕就很想纠正江念白这个听着无比不顺耳的称呼,只是碍于江念栀的面子,所以才没有直说。
现在只有他俩在,姜言偕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间让他改口。
“切。”江念白嗤笑一声,根本不把姜言偕的话放在心上,言语间又搬出江念栀来压他,“是我姐说的,今天她忙,找了其他人来接我,我姐找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出租车司机?”姜言偕不假思索地懒懒说道,并不在意他对自己一向恶劣的态度。
江念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自从自己的父母过世以后,也许是姜言偕自觉愧疚,便承担起了接送他上下学和出门玩乐的责任,随叫随到,风雨无阻。
仔细回想起来,这十年间自己除了姜言偕的那辆宾利,竟一次也从未坐过其他车。
于是江念白便冷笑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然而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嘟嘟的喇叭声,一位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冲着江念白大声说道:“你就是老江的那儿子吧?怎么迟了这么长时间才下来,我都又跑了好几单了,折回来才又看到你。快上车吧!”
江念白看了姜言偕一眼,少年的脸迅速烧得通红,讷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姜言偕本来对旁人的事情一向不在意,此时看到江念白脸上有些挂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姐当然不会让你坐出租车了。”
然后,姜言偕走到出租车旁,将自己的车钥匙给了师傅,请他开自己的车去送江念白回家。
师傅看到宾利的车钥匙却犯了难,连连摆手,“这,这车太贵了,万一有个磕碰什么的……”
“不管有什么,都算我的。”姜言偕淡淡一笑,见那老伯还在那里有些犹豫,心下了然,指着旁边的一栋办公大楼说:“等您送完他回来,这里的人正好下班,乘客少不了。”
而后姜言偕又体贴地和江念白称,自己现在有事,所以找了代驾来送他回家,这才了了一桩事。
车归原主,姜言偕看着身旁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
对于林珈迩的疑问,他摇摇头,又补充说道:“我不知道江念白今天会来找你。”
林珈迩听后,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穿着十分合脚的运动鞋,不知道江念栀为何竟如此了解她。
显然,刚才自己所说的有人来接,现在变成了一戳即破的谎话。虽然姜言偕默契地并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是林珈迩心里却像扎了根刺般不自在。
——经过刚才在大脑里的搜寻,她才反应过来,姜言偕已经与青梅竹马相伴相随十年之久,而自己竟记不住任何一个异性的名字。
虽然说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但是看到前任的事业爱情都圆满得接近不真实,总还是忍不住有点黯然神伤。
姜言偕此刻却全然不知林珈迩的内心所想,看她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他清了清嗓子,主动问道:“今天和江念白谈得怎么样?”
林珈迩听言苦笑了一下,果然他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小舅子”,这才专程等着送她回家,这样才方便在路上问询一下他的情况吧。
“还不错。”虽然姜言偕看起来也算是江念白的一个家人了,林珈迩还是遵循着客户保密的原则,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简短的回答过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姜言偕修长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敲着方向盘,林珈迩瞅着他的这个动作,才懂了为什么江念白今天在办公室说他两人很像。
然而或许十年的隔阂真的不是十几分钟的车程就能消磨的,剩余的路程里,两人竟一直保持着静默,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在下个拐弯处下车就可以了。”眼看着终于快到家了,林珈迩指了指前方,礼貌地对他笑笑。
虽然下个拐弯处离她所住的小区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但是由于常年独居的警惕,她搭别人的车时,总是让他们在此停车,然后自己再步行回去。
终于到了她所说的地方,林珈迩下车后心里觉得轻松起来,却不料她刚呼吸到车外的新鲜空气,车的另一侧也传来车门关合的声音。
“我们谈谈好吗?”姜言偕双手插兜,像那个十年前的少年一般站在她面前。昏黄的路灯下,他湿润的双眸中像是微微闪烁着一丝不确定。
“不好意思,姜教授,我不太明白与你之间有什么可谈的。”林珈迩垂着眼睫,掩去了心底复杂的情绪,努力不去看他。
姜言偕见她说话竟如此生疏客套,一阵寒意从心里升腾起来,几乎逼得他要转身离开,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作祟的自尊心。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托起林珈迩的下巴,好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和你分开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事。我不会想见到的,是你孤身一人。”
这话在林珈迩耳朵里却极为讽刺,十年前在生日夜放她鸽子的人是他,几天后便传出与江念栀恋爱的人也是他。而十年后爱情美满的人是他,孤身一人的却是自己。
他这是在怜悯孤家寡人的自己,还是在嘲笑她刚才撒的那个谎呢?
她轻轻向后一退就摆脱了他的手,抬起头来漠然地说:“你最不想见到什么事,与我无关;我孤身一人,也与你无关。”
说完林珈迩便头也不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姜言偕这才意识到她会错了意,自己并不是要揶揄她之前说的“有人来接”,于是大步向前追上了她。
林珈迩见他仍追了上来,内心虽气恼,面上依旧心平气和地说:“姜教授,请你离开好吗?”
“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姜言偕站在她面前,低头凝视着她。
林珈迩闻言气极而笑,正准备出言讽刺姜言偕一番时,路对面过来一个模样斯文的男人,他走到林珈迩面前,温柔地对她笑:“珈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