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抬眼望向晏翎越,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又瞧了眼身边的时澜洳,终究什么也没说,骑上马走了。
时澜洳躺在草地上,淡淡问了一句:“你答应她什么了?”
却见晏翎越轻轻一跃下了马,拍了拍马屁股,那马便一溜烟跑没了影。她连忙坐起来:“哎,你的马……”他却笑着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躺下,轻快的说:“碍事的人终于都走了。”
时澜洳将手里的花丢到他脸上,起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揽进怀里,她挣扎着说:“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晏翎越也不勉强,笑着放开了她,把花放在鼻尖闻了闻,直接簪到了耳后,“我瞧见你骑马了,马术不错,一会可有兴趣,与我赛马?”
时澜洳原还气呼呼的说:“没兴趣。”可是一回头瞧见他的模样,便忍不住打趣道:“时下文人圈里的风雅,你倒是一样没落下。”
晏翎越见她不气了,便想着逗她开心,故意侧起身子,用手撑住脑袋,然后捏着错乱的兰花指,说:“娘子难道没有听说,你未来相公我,‘京师第一美男’的称号么?”
谁能想得到,平日里一派谦礼文雅的公子,竟也会这样造作,时澜洳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但也只是一瞬,便咯咯大笑起来,然后拿手比着兰花指,纠正他:“不是你那样的,应该是这样。”
晏翎越拿拇指轮番配对了每根指头,最后定在食指上,“莫说簪个花了,琴、棋、书、画、诗、酒、茶,就没有本公子不会的。”
时澜洳越发笑得前仰后俯,抓住他的手,笑出了眼泪:“你还是别学了,别学了。”
晏翎越却契而不舍,十分认真的比划,“这样不对吗?难道是这样?”
时澜洳捂着肚子,又笑了一会,终于看不下去,边站起身边道:“不与你说笑了,我想学射箭,你能教我吗?”可谁知重心不稳,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后仰跌倒了,随即从坡顶滚了下去。晏翎越见状,连忙跃身出去抱住她,两人齐齐滚进了坡脚下的密丛里,所幸草坡柔软,谁也没伤着。就只是,姿势有些尴尬。
此时她在上,他在下,唇也紧紧贴在一起。
时澜洳被惊得忘了动弹,晏翎越却眉眼含笑,忽而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说:“嗯,坡上一览无余,确实不如此处绿草环阴,娘子,你可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说完便趁其不备,对着她的唇,亲了亲,见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又亲了亲,继续说:“娘子,要不咱们也把成亲的日子往前提一提,如何?”
时澜洳终于蓄足了力气,将他一把推翻在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一眼没看他,调头就走了。却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涨着通红的脸望着他说:“你,你……”
晏翎越拍着身上的草,见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便笑眼问道:“娘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我都依你。”
她想先骂他几句,诸如无耻,登徒子云云,可是话到嘴边就泄了气,如今她是他的未婚妻子,逾越男女大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她何必如此较真伤人。可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心里忐忑委屈,便想着告诫他,叫他不许负她。
可如今年月,又有哪家男子是不纳妾的?更何况,身为世家子弟,就算他能把持住自己,也难违抗皇家的指令。今日是乌辛公主,那明日呢?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性,总有一日,他会负她。
反正想说的话,一句也不合时宜,全卡在了喉咙里,懊恼不已。她只得一跺脚,转身爬上那片青草坡,气冲冲来到坡顶,也不等晏翎越,急忙翻身上马,飞奔出去。沿着澄翠的湖泊,越过一大片凹地,横冲直撞,钻进了密林里。马速慢下来后,她回头望了望,瞧见晏翎越正打马赶来,心里一横,又夹了夹马腹,往林子深处跑去。
丛林里,獐子乱窜,野雉横飞,待她发现不对劲时,已经绕不回进来的路了。
一条条垂藤挡着前路,她只能折断一根树枝来拨扫障碍,可却总也拨不完似的,越来越多。提着的心绪,渐渐不耐起来,忽见前方有一团藤条,垂成乱麻挡住了去路,她便一棍子拍了过去,谁知那团藤条忽然动了起来,她连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团勾缠的花蛇。
浑身汗毛倒立,她被吓得坠了马,也顾不得擦伤的手掌,连忙起身跑开,却没跑两步,就被突然垂到眼前的蛇头,吓得跌倒在地。她一动不敢动,眼睁睁望着那蛇对她吐信子,该怎么办?心里慌慌张张想法子,可那条蛇却已经等不及,顿时露出獠牙,朝她攻了过来。
她尖叫着拿手护住自己的脸,却迟迟感受不到动静,等了一会,肩膀上突然传来两股力量,她又被吓得乱叫一气。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久违的声音:“澜儿别怕,是我,穆珩。”
穆珩?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一看果真是他,想都不想就拥了上去,抱着他的脖颈哭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穆珩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她却突然大梦惊醒一般,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无措的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道:“对不住,穆指挥,请恕我唐突。”
穆珩怀里落了空,心也被人掏了一个洞似的,顿疼起来。落寞的收回环着她的手,一眼不肯错过的,望着她的脸,问:“可有哪里受了伤?”时澜洳下意识蜷了蜷掌心,垂着眉眼摇头道:“没有。”
这一句话后,两人便陷进了沉默里。
自从那日诀别后,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她何尝不想抬眼看看他,仅仅只是瞧着他的衣裳,他的佩刀,他的靴子,心头就忍不住涌上一阵酸楚,叫她怎么还敢,去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睛。若不是今日,她险些就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他了。
委屈一上来,眼泪就止不住了,仿佛这一个多月的日子,不曾过过一样,她又回到了伤心欲绝的那个夜晚,她无助的寻找出路,无奈的拿姻缘去与晏翎越做交易,眼下,又被困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不管,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心里积攒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伸出手去捶打穆珩:“谁要你救?你这个负心汉,践踏我的真心,将我弃若敝屣。我被高家逼亲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伤心绝望的时候你在哪里?如今我已和他人定了亲,你又假惺惺的出现做什么?看见我这样狼狈,你满意了吗?你说啊,你是不是很满意?”
一字一句,刺骨锥心,穆珩却不能给她任何回应,不能帮她擦眼泪,也不能将她抱进怀里,只能任她发泄,任由她打,他的确很该打,甚至,很该死。
时澜洳直到打累了,才停手,瘫坐在地上,失望的说:“你走吧,以后别再管我的事情,我的死活也不与你相干。”
穆珩却强掩住心绪,说:“今日在这猎场里,所有人的安危皆由我负责,世子夫人若是遭遇什么不测,我便难逃罪责。所以还请世子夫人,莫要为难在下,随我一道出去吧。”
时澜洳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明朗的轮廓,俊逸的眉眼,冷若寒霜的眼神,真是一点没变,她突然轻声笑起来:“世子夫人?也对,我如今的确是晏家未过门的世子夫人。”说完凑近他的脸,细细瞧他,眉毛,眼睛,鼻梁,唇,她汨汨淌着眼泪看了好半晌,才一边哽咽一边说:“穆指挥不必提醒我,我认得自己的身份,但我似乎已经不认得你了。”说着慢慢站起来走到马边,翻身骑了上去。
穆珩已经忍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的眼泪,简直令他心如刀绞。握着佩刀的手青筋暴起,咬着后槽牙做决定,就算是死,他也要和她在一起,他要带她离开京师。下定决心,猛然站起来,可现实总是很残酷,他意外对上了晏翎越的眼睛。
那是一双璀璨磊落,充满自信的眼,不狠戾,却能令人生怯,定定的望着你,叫你无处遁形。可那又怎样,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无视晏翎越,他转过身去走向时澜洳。
却又看见她,慌慌张张的抹眼泪,见他走来,她昂起倔强的脑袋,哑着嗓音说:“有劳穆指挥,带我出去吧。”
他终于还是,犹豫了。
小小的姑娘,才十七岁,大好的年华,他怎能自私的拉她去亡命天涯?就算要带她走,也不能是现在。花丙辰还没死,高家的势力还在,他必须要先铲除他们,才能考虑和她的未来。倘若到那时候,她还愿意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带她离开。但愿,他能赶在她与晏翎越大婚前,完成这一切。
当然,他也许会失败,会死。那就没办法了,就让她跟着晏翎越吧,晏翎越为人中正,必定会善待她,保她荣华富贵,安享一生。一时的情爱羁绊,日久天长,终有一天会淡忘的。
默默的拉起缰绳,送她回行宫。一路上,他偶尔会回头看她,她已经不掉眼泪了,只是愣愣的望着他,他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晏世子,他对你好吗?”
时澜洳发泄了一场,心里的愁闷得到疏解,整个人平静了许多,也不那么怨恨穆珩了。于是认真思考起了他的话,扪心自问,晏翎越待她是极好的,除了偶尔的没正形,大多时候,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对她的坏脾气,也无不容让。为了逗她开心,不惜自毁形象,想起他捏兰花指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不知不觉,脸上就浮起了笑意,其实也有一丝丝,叫穆珩后悔的意思,她开心的说:“难得穆指挥,还会关心我的处境,你放心吧,长明对我极好。”
穆珩回头看她,憔悴的小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他知道,她唤一句‘长明’是为了气他。但迎风扬起的嘴角,却骗不了人,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是真的欢喜。可见,晏翎越是真的对她好。或许,方才在林子里的哭诉,才是她真正的与他诀别吧,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今日过后,他会彻底失去她。
可这一切,不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吗?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吗?他心痛什么呢?又有什么不甘?
时澜洳回到行宫,在大殿门外遇见了吴姝,她迎上来询问:“澜儿,陈姑娘呢?她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
她也一脸纳闷,摇头说:“陈姑娘似乎有别的事情,独自打马走了。”吴姝点点头,又问:“晏世子呢?”
时澜洳又摇摇头,答道:“不知,怕是与陛下狩猎去了。”谁知话音刚落,就瞧见皇上揽着陈怡在怀中,两人同乘一匹御马,从远处缓缓走来。还在讶然之际,就被吴姝拉着走下石阶,与众人齐齐跪在道路两侧,恭迎圣驾。
时澜洳这才反应过来,难怪陈怡不在乎晏翎越,也不恨自己,原来人家志在皇帝。只是她方才,似乎没有看见晏翎越的身影,这么想着,又抬起头来望了望,谁知迎面对上了皇帝的目光,一旁的吴姝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发现自己冲撞了龙颜。却在这时,挽着启玄的陈怡,突然笑出了声,替时澜洳解围道:“陛下,她就是长明哥哥未过门的世子夫人。”
谁知启玄立刻就把目光从时澜洳身上移开,望着陈怡问:“长明哥哥?”
陈怡其实是故意气启玄的,因为她方才与他互诉心意时,才意外得知,他堂堂一国之君,竟联合自己的臣弟,设下联姻骗局,诓她一个小女子落入陷阱,叫她白白忐忑了这半年的光景。如此卑劣的行径,当然不能轻易饶过,即使不能把这对表兄弟怎么样,只是使使坏也是好的。
于是她不理会启玄的疑问,牵起裙摆,兀自往殿内走去了,就让他也忐忑忐忑吧。
启玄果然顾不上时澜洳了,快步追上陈怡,“你给郑说清楚,‘长明哥哥’是怎么回事?”
吴姝这时候才起身,轻叹一句:“看来咱们大启,要准备迎新后了。”
时澜洳却在四处张望,寻找着晏翎越。真是奇了,他之前明明追着她进了林子的,难道他也迷了路?被蛇咬伤了?这么想着,她连忙站起来,打算叫人进林子里寻他。可是没走出多远,就瞧见他远远的,踏马而来。
她连忙伸出手去,欣喜的朝他挥舞,却突然想起,他在那片草坡下对她做的事情,又连忙缩了回来,静静的站在原地等他,看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近,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过的风,吹起了她鬓边的碎发,吹灭了她脸上的笑容,吹醒了她一头雾水的脑子。她知道,晏翎越定然看见了她与穆珩,在林中发生的一幕。
她要追上去解释吗?可是他什么也没问。就算他问了,她又要解释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清楚明朗。再说,她为什么要解释?他俩这场亲事,本不涉及情爱。
但,这还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对她视而不见。
既如此,他们还是彼此先冷静冷静吧。于是她找了个内侍来,替她向温云蓉传话,借口自己身体不适,早早回了住处。却不想,入夜了还有人来敲门,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开门,竟不曾想,来人是吴姝,只见她手里端着一盘子白纱膏药,笑着说:“白日里,我见你手上受了伤,还没处理吧?”
时澜洳愣怔了一会,连忙把人请了进来。待到桌前坐定,吴姝将她的手拿出来瞧了瞧,说:“还好,只是擦伤,抹些药膏就能好。”
时澜洳点点头,谢她:“真是麻烦小姨了,这么晚了,还让你为我操心。”
吴姝轻轻的帮她涂抹膏药,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和世子吵架了?”
时澜洳笑着摇头:“他从不与我争执。”
吴姝帮她吹了吹手心:“嗯,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们会因乌辛公主闹不愉快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她连忙帮晏翎越解释:“那是陛下的安排,他不过听命行事,我知道的。”
吴姝笑了笑,轻轻在她手掌上裹了一圈纱布,叮嘱道:“仔细别让伤口碰水,明日我再来帮你换药。”然后边起身边说:“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
时澜洳笑着把她送到廊下,关上门后,感觉身心俱疲,便也没耽搁,走到桌前吹了灯,就睡下了。可是闭上眼睛没多久,就隐隐听见走道上有人在说话,她凝神听了听,又只剩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了。想必是吴姝遇见内侍说了几句话吧,不疑有他,扛不住昏沉的睡意,进入了梦乡。
其实,吴姝是晏翎越请来的,时澜洳只要细心些就能发现,她手上的药膏,与上回她擦脸伤的药膏,一模一样。
今日在林子里,他就瞧见她受伤了,瞧见她哭得撕心裂肺,瞧见她对穆珩的依恋,这让他心碎难当,他甚至开始怀疑,强行把时澜洳留在身边,到底对不对。难道穆珩的几次救命之恩,真的就让她倾心相许了?那么,他也把自己为她做的那些事情说出来,她会不会,也爱上他?
真是可笑,他晏翎越是什么人?现如今也沦落到,靠恩惠来搏取女人的欢心了?不过是一个不爱他的女子,他何必如此费尽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