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日头未落,风过之时竟也不觉得寒冷,地上结的白霜只剩薄薄一层,和煦的日光穿透树桠,暖融融地落下。
望见李昱失而复返的身影,她第一反应就是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视线短暂相接的瞬间,他眼中来不及遮掩的忧心,如骤然升腾的火焰,措不及防燎上她的胸口,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飞速涌回炙烈跳动的心脏,慌乱得难以抑制。
沈朝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是在同他说,她并无大碍。
李昱急促的步伐终于放缓,目光最后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他逐渐走近,在距李昀约五步之远的地方站定后才开口:“昀弟怎么样?可有受伤?”
李昀半抬起眼皮,瞧见李昱已经恢复往日平静无波的神色,先前一闪而过的慌张都如李昀的错觉般消逝。他半垂着眼帘,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没事。”
李昱略略颔首,也不再多问,转头对着愣在原地的小厮有条不紊地吩咐,令他们先将徐三押到柴房,听候陈胤兰的决断,而后又唤剩下的小厮将这里清扫干净。在小厮走之前,李昱沉声警告了一番,大约是些把紧口风,不许乱传之类的话语。
做罢这些后,场面清静下来,李昀仍站在原处未动。
李昱走至沈朝身侧站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面向李昀:“昀弟可还有事?”
李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沈朝身上。李昱脚下轻动,微微侧身遮挡住身后之人,他顿了顿,又提醒一遍:“昀弟若是无事,可先行离去。”
李昀抱起胳膊,漫不经心地垂目看着靴尖:“有事。”
李昱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那我先行一步。”
沈朝转身之时,李昱刚好走在她的身侧,他似是要伸手揽住她的左肩,可在半途中停下,最终只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袖口而后克制地收回。
他步伐放慢,却仍直视着前方,轻声道:“同我回兰泽园一趟,可好?”
沈朝微仰头时刚好看见他的侧脸,是略显严肃的神情,揉杂着丝丝缕缕的忧切,她下意识地微微点头,忙又从嘴里发出一声“嗯”。
几声略重的脚步有些急促地响起,下一刻左臂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使得沈朝不得不停下脚步。她回头就见李昀已经几步跨到她的身后,紧紧握住她的小臂。
沈朝一愣:“昀二公子,找小人有事么?”
李昀抿了抿唇,盯着她思索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还未洗脱嫌疑,先同我去陈相公那里走一遭再说。”
李昱向前一步,轻轻抬手放在沈朝的左肩,往自己的方向微不可见地轻揽:“陈相公那里,我稍后自会去解释,就不劳昀弟费心了。”
李昀攥着沈朝左臂的手握得更紧,力道大得令沈朝皱起了眉头。李昀抬眼,薄唇轻吐:“不行。”
李昱面色微沉,直接扼在李昀的手腕之上,迫使他松手。
“我知晓昀弟心切,但总不能太严苛才是,待她处理罢伤口再去回话也不迟。若是陈相公问起,我一力担下,如此可还有疑问?”
李昀仍没有松开,只望着沈朝。
沈朝将自己的小臂缓慢地抽出来:“昀二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又紧紧地阖上,最后深深看了沈朝一眼,转身走了。
结着白霜的青石路上行走起来有些滑,冬日里白天结束得早,日头已经渐渐沉下去,只剩稀薄的余光还散落在云边,渲染得橘红一片,将地上的积雪也笼上了暖的光。
李昱行在前面,步子稍快,沈朝要多赶几步才勉强追上。一路上他都沉默着一言不发,纵是傻子也瞧得出来他生气了。
回到兰泽园后,已有医者候在外间。
沈朝坐在榻间,将右手搁置在案几上任由医者动作,目光却紧跟着李昱的身影。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她好像又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
李昱并没有看她,只静静观察着医者清理伤口,半晌之后转身进了内间,再没出来。
耳边老大夫絮絮叨叨嘱咐着,如何养好伤口,如何换药,以及一些吃食上的注意,长篇大论的说了很多,沈朝一句都没记住。
她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他为什么生气了?
老大夫一走,沈朝立刻跳下了榻,直冲冲地要往里间闯,刚掀开帘子又停下来。
她是知道李昱的脾性的,若是连半分缘由都悟不到,只怕是会惹得他愈发恼了。不如她先晾着他,让他自己冷静一阵儿,等她想好了说辞,他的气估计也消得差不多了。
正思量着,里间里传来了声儿。
“若要进来就来,若要出去就去,如此不来不去算什么?”
听见他的话,沈朝一下子僵在原地一声不吭,想要出去却又不敢动。
可能是因为她安静了太久,李昱再开口时声音又冷了几分:“你最好别进来,我如今不知会说出些什么好听的来。”
沈朝头皮有些发麻,小步挪移着往里走。李昱正坐在榻上,一直看着她的动作,良久从唇边溢出一声冷笑:“我当是个木头桩子呢,原来也是会动一动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呆鹅,戳一下动一下,不戳便不动,只怕是教人气坏了心肝,都不会落一滴泪的。”
沈朝不明所以,缓慢地挪步到了他的身侧,脑子里早成了一团浆糊,连个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数不明白了,只能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诺诺道:“你,你为什么恼我?”
李昱还没回话,沈朝又喃喃地补上一句,“我又没做错什么。”
李昱几乎被气笑了,刚要说出口的话语都在沈朝这一声中都咽了回去。他把衣角从沈朝手中抽回来,轻拍之后展平,端起茶盏,也不管茶水有多凉,饮了几大口。
“你自然是没错的,我是那不辨是非,不论曲直的昏官儿。既不通情达理,又常常挑刺儿,直把民众都冤屈得哭天喊地。便是我死了,也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任油煎,任火烤,总也好过现在十八般酷刑同时受着。”
“什么十八层地狱,十八般酷刑的,好端端地咒自己做甚?”沈朝揪了揪他的袖口,“我瞧着你很好,通情达理也明辨是非,哪里是什么昏官儿。”
沈朝低声哑气:“我纵是错了,也不知道错在哪儿了。你直接告诉我,我也好改么。你老是这样生闷气,别把自个儿气坏了……”
李昱抓过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抬起她几乎裹成粽子的右手:“你就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沈朝低头望了一眼,不过是割伤了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伤得又不重……”
“好。”李昱点头应了声好,“去写几个字试试,写得出来么?若是右手废了,你还射箭么?”
沈朝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逞什么能去挡刀?”李昱冷声问。
沈朝小声道:“那我也不能眼见着李昀被捅伤罢,万一伤势过重引起什么事故来,我也是逃不脱的。”
“李昀又如何?他的生死与你何干?你倒是大义,直接拿你的右手去挡。下次呢,来不及时你是否还要拿自己的身体去挡?当真是不要命了!”
李昱拉起她的袖口,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见你时,你还同我摇头,这叫并无大碍?站在那里也不顾自己的伤口一动不动,若非我说,你要何时处理?”
“你可见我心焦如焚?次次见着你受伤,几回险些把命丢掉,你就真的不顾自己的身体如何?”
李昱这次是真的被气极了,什么浑话也说出来了,“若是如此,早该把你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遇了险,早死的也该是我,而不是你。如此才能让你也尝一遭其中滋味儿,抵不抵得过十八般酷刑齐上?”
沈朝望着他蕴着怒气的眉眼,心道他这是当真被气得控制不住半分颜色了。她哪里会哄人,只能扑过去抱住他的腰,闷闷地认错:
“我下次定然不会了,你莫要恼我了……”
“你也知道错么?你这呆鹅,没心没肺得很。我都宁愿你是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好了,也省得我费劲。”
“你一气,我也跟着难受得很。”沈朝抓着他的手按在胸口,“你感受得到么,我这里跳得有多快,几乎要裂开了。我不是没心没肺的,我同你一样的难受。”
沈朝道:“你不要恼我了,好不好?”
“便是要让你也难受一遭,你才记得住,若非如此,你何时能放在心上?哪一日你就这般走了,也只当我白白错付了。”
李昱收回手,起身往外间走去,头也没回地冷冷道,“别跟出来,省得我又说出些扎心窝子的话。”
“哦。”沈朝讪讪地放下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冰凉得彻底的茶水入喉,又苦又涩。她才想起这是李昱刚刚用过的茶杯,酸苦夹杂着丝丝甜意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