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栀子干脆否决,雪然心下生疑,“有何不可?”
周栀子看着白马道:“这马是公爹原先的坐骑,前几年刚退下来,已经很久没有骑过它,你若是坐上去,一是不安全,二是不够尊重公爹。”
雪然点头应承,“我不想栀子为难,裴阁老脾气不好。”
对于雪然的这句话,周栀子不得其解,却只摇摇头,对外人解释裴家之事是多此一举。
雪然伸手抚摸骏马鬃毛,突然想起之前在宫中她所骑着的那匹白马,虽是宫中的白马,却远不若这一匹高大,说:“这匹马倒真够特别的。比皇宫里的马还要高大。”
白马的个头甚至比雪然和周栀子高上几分。
周栀子抬手比比马头和自己高度差,颇为自豪地说:“是。这马即使不扬头,都比人要高,何况这马从不低头。几百年才见那么一例,你看和公爹的身形倒是有些接近,人高马大的。”
雪然想:大概只有裴朔能自如地翻身上马。她遇到在寒食节永安马厩里遇到的白马,有两个自己这么高,她最后踩着一位路过的书生的背才窜上去。
现在说起来,她怪过意不去的。那书生穿着白衣,后背被她踩出泥印,她当时光顾着寻找赠白马之人,没有注意他的脸,也忘记问他的姓名,更别提赔偿他的衣裳。
雪然盯着马头讪讪地笑,周栀子在旁边纳闷地看着她。
周栀子掌心在雪然面前晃悠了几下,直言:“在想些什么,不会是又在想连长晋?”
这名字刚一入耳,雪然立刻收敛笑意,指了指他们来时的马厩转移话题:“走,我们去那边挑一匹马。”
她从马厩里挑选一匹枣红色的马驹,身形较高而肌肉紧实,鬃毛顺滑而有亮泽。
周栀子走上来,眼睛打量两眼马驹,说:“这一匹马别看不如马厩里的其他马匹壮实,但漂漂亮亮,韧性极佳,脚力也不差。不过它有个毛病,若它认定一面门墙,撞破头也不会回头。”
盛雪然咯咯地笑起这倔脾气的马,抚摸两下马头,枣红马驹温顺而害羞地低头。
之所以雪然会挑选这匹枣红马驹,是因为它与雪然高度一致,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踩着马镫坐上皮革马鞍。
昔日的两位好友并未酣畅淋漓地赛一场马球,考虑到周栀子的夫君裴浮生跟在他们身后——他骑上一匹矮小的马驹,马的缰绳还拉在旁边的婢女手里。
周栀子提议先在附近绕行一圈,等到裴浮生兴尽,两人再作其他消遣。
荼州的裴宅比永安的裴宅总体要小一些,不过荼州裴宅后头,有一处较高的山坡。
换作是平常日子,正月的山上的草木抽芽,远远观去一片嫩绿,可惜今年天气太过反常,树上、附近的矮木丛至今不见黑色以外的色彩。就连雪然平日在家装点花园时都颇为苦恼的野草,今年都冻得尚未钻出土壤挑衅。
肃杀空旷的一片天地,四处无景可赏。周栀子与雪然相顾无言,光秃秃的树杈有什么看头?山都还没爬上山麓,他们刚走到山脚下,便败兴而归。
回去时恶,裴浮生兴冲冲地领路,走到马场入口处时,他座下的低矮的马驹低头头颅,嘴里咕嘟嘟的喘气声都静止了。
紧随裴浮生而来的周栀子与盛雪然也一并拉紧马绳,忙跳下马背。
站在他们三人前面的是裴朔,为本就寂静得很可怕的地方,增加一分寂静和两分更可怕。
周栀子虽常对雪然夸赞自己公爹,但心里格外忌惮裴朔。除去她以外,她的傻子夫君裴浮生也是,夫妻二人每次遇到裴朔都恨不得变成哑巴。
雪然许是因对裴家不甚了解,亦或是她的地位在裴朔之上,反而能落落大方地相处。一见到裴朔过走过来,她主动朝裴朔跑过去,与他小作寒暄几句。
裴朔指了指雪然身后的马,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一晃七年,这匹马驹竟窜得这么高。当初见时还不过我的肩膀。”
雪然回头打量那匹马,粗概地比了比自己身高,接话道:“七年前我也差不多高。”
“它没你那时候高。”裴朔斩截地说。
雪然问:“你怎会知道?我们过去又没见过面。”
裴朔七年前刚入内阁,还未坐稳首辅之位,那时候的他也从未听闻与何人结党营私,虽然裴贵妃与雪然的母亲有来往,但裴贵妃的这位大哥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时周栀子走了过来,轻拉雪然的袖子,对她介绍:“都城的马场也是公爹的产业的,见过不奇怪。”
周栀子的话打消了雪然的疑虑,雪然恍然大悟,对裴朔纠正:“那就是他见过我,而我不曾见过他。这也不算是见过面。”
裴朔忽而声音漠然地插话:“周氏,还有半个时辰,今日小测可是准备好了?”
周栀子的脸色从春风满面冷却到秋风瑟瑟,低垂下头,声音细如蚊子叫:“这我立刻就回去温习,多谢公爹提点。”
裴朔摆摆手,敦促周栀子回去念书。
周栀子心领神会,牵着三人的马交还给侍从,便急匆匆赶去暖阁。雪然与周栀子一路而行,后脚也来到了暖阁。
裴家在荼州分宅里的书房,有都城里盛家书房五个大,雪然并不羡慕。不只是因为她父亲盛天青是个武将,家中藏书少过文臣并不丢人。再有,书房里这么多书,裴朔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看完,就像他府中金勺银碗,不一定每一个都能碰过。
周栀子坐在书房正中位置的座位上,旁边点着一枚明荧荧的火烛,烛影摇曳在她面前的书页上,绕得她难以入神读进去,人早已神游太虚,但表面看起来专注而安静。至少在雪然眼中是这样的。
雪然巴着视线看着周栀子,不敢上前打扰,她实在在闲着无事,出宫前抱来的几本农耕之书早就烂熟于心。
她走到紧闭的窗台口,悄悄支起一道缝,透过这道缝隙,窥见外面空中飘荡的白雪如盐粒,落上树桠与碧瓦,一眼望过去好似生了霉,散发腐朽而冰冷的味道。
雪然想起太后责罚连长晋那日,天空飘起一场大雪,太后还说是瑞雪兆丰年。现在来看,这哪里是瑞雪,送命雪才是。
对于太后而言,她已经送去性命姑且不提。对农户而言这场延绵不绝的大雪更是偌大的灾祸,粮食欠收,麻杆也长不起来,还拿什么填饱肚子,还怎么抵御寒冷的侵蚀?
裴朔只身走进来,瞥一眼窗口边的雪然,没有作声,呼出细微不可察的鼻息声,却让本就心神游离的周栀子听见了。
周栀子走过去福了福身子,恭敬而紧张地说道:“公爹来的时间有点早,是要来布置小测的?可否再缓缓。”
“嗯”裴朔浅浅一字回答,见周栀子满脸紧张,又回:“不着急,还差半柱香时间。”
裴朔路过雪然曾坐过的地方,余光扫到桌面上的农经线装书。他顿住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雪然发问:“这些书是皇后布置的?”
雪然一转头看见站在书桌旁的裴朔,心里略一晃神,回道:“没什么。就随便一看。”
她显然没想到裴朔会关心她在做什么,要知道裴朔能做到首辅位置,眼光毒辣判断精准缺一不可,若是他瞧出来那个秘密的话......
雪然并不自信她的回答能令裴朔取信,但也不觉得裴朔能从几本普通农学杂书看出她想落跑的意图。
但裴朔的一双眼睛像烧红的烙铁似的,看向雪然的目光里充满审视与探究,伴着持续很久的沉默。
不安爬上雪然的头顶,一根弦在脑海中被两端拉紧,吊着嘴角左右两边,她挂起勉强的笑容,却不敢出声。
整点时辰一到,五轮沙漏里上面的人偶摇晃胳膊,敲击着两侧的锣鼓,叮铃咣当,响动不断。
裴朔几不可闻地“嗯”一声,转头朝周栀子走去。
雪然浑身瘫软下来,半倚靠在座椅,半只胳膊撑着脑袋看那边裴朔和周栀子。
裴朔与周栀子交代试题,周栀子瞪着眼珠子谨慎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雪然距离两人较远,耳朵立起来也听不到两人的交谈,不知道他布置给周栀子的试题具体是什么。但她见裴朔的家仆寂梧端来一琉璃茶盏,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壁隐约显出淡黄色茶液。
若她没猜错的话,周栀子的试题就是这杯茶。
裴朔又交代周栀子几句便离开了,走的时候春望和周栀子的丫鬟也一并带走了。或许是裴朔忘记雪然这么一号人,雪然和冰蕊留在书房里。
周栀子望着茶壶苦思冥想,紧握上品狼毫,笔尖蘸满墨汁,却无从下笔。
雪然并不想打扰周栀子,但耐不住虚耗,命冰蕊端来琉璃盏,斟了一小杯冰茶。她捧着小杯呷了几口,品出茶叶的苦涩,以及若隐若现的甘甜。
“这是什么茶?”雪然眼里泛起微光,忙问周栀子。
“荔枝武夷酽茶。”周栀子虽能立刻说出茶名,却仍是愁上眉头,对雪然吐苦水:“公爹命我以此为题,做一篇文章。跟考科举似的。”
说到这个,雪然精神一振,随口一接:“这有什么难得,之前我在宫里几乎每天都写....”
她一抬眼皮,瞧见周栀子灼辣辣的目光从对面投过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