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然藏好匕首,继续跟着僧人走,路过三三两两的神堂,也不见僧人停步。她原先去过功德会澜江县的总会,这里的布局和那里的布局近似,他们两人走的方向不是去神堂、
“住持最近因两位师叔的意外而忧虑过度,身子伤了元气,这几日都在禅房打坐。”僧人走到一处禅房,对雪然解释道。
恐怕初霁和尚不是因为忧虑过度而避免出屋,而是有两位初字辈和尚的前车之鉴,怕一出门就被刺客斩杀。
这和尚也是知道他不招百姓待见。
雪然只好坐在禅房里等候初霁和尚,桌子摆上精致茶具,杯里泡贡品普洱,但沉淀的茶渣有点多。她喝不下这等粗糙的茶,嗓子干渴,不耐烦地咽了咽口水,等待扛金锄头的和尚过来。
禅房侧边的窗口敞开,正对一树海棠,招摇地扭动枝条,做作地卖弄风情,与本该清静的禅房格格不入。
海棠花里钻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雪然觉得晃眼,仔细瞧了瞧,发现那是初霁和尚剃得锃光瓦亮的脑袋。
都说脑袋上毛越少人越是富裕,这样看来大概还是有些道理。初霁和尚剃了头,实现了他的阶级跨越。
初霁和尚走到窗口边,摸了摸脑袋,冲雪然笑了笑,笑得露出牙肉,雪然嫌恶地关上窗子,不久听到门那边轻轻叩响。
雪然稍犹豫一会儿,还是命令丫鬟打开了门。
初霁和尚进门和雪然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雪然心中腹诽但没敢出声,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然也”。
“康年公主光临寒舍,可是为了连含章大人?”初霁和尚忽而点破雪然的来意。
雪然没有否认来意,平着语气说道:“她曾与嫡皇孙有过一命之恩,且本宫诞下小女儿时,她也曾忙前忙后,实在是欠她一个情。所以还望初霁和尚高台贵手,不要为难她。”
初霁和尚近些年恃宠而骄,隐隐将自己当做杨静则的丈夫。康年公主是杨静则的女儿,对他没有丝毫低声下气,便觉得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
他不禁尖酸讽刺道:“公主口中的女儿,可是那个至今未封县主的小哑巴?”
“哑巴?她只是说话迟钝点,还不到三岁。”雪然虽私下常为阿会不能言语而感到烦心,但听别人攻击阿会,心里不免恼火。
初霁和尚摸了摸下巴的棱角,心情一阵愉悦,说道:“寻常孩子一岁就会说话,她这个大概是永远说不出话了。我劝公主还是放弃了吧,丢到婴儿塔里,免得长大了损害皇室的面子。”
这番话里初霁和尚用得是我,可他只是杨静则的男宠,上不来台面,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雪然听得更大动肝火。
她目光瞬间凶煞,从袖子里掏出匕首,露出刀剑银白色的锋芒。初霁和尚看清雪然手中的利刃,忙站起来喊道:“快来救驾——”
“谁敢上来?”雪然瞪着周围犹豫的守卫,又揪着初霁和尚的衣领讥诮一句,“救驾也是你该说的词?区区一个地痞流氓,稍微承了雨露就把自己当成了皇亲国戚?”
初霁扯断自己的袖子,便往门口开溜。雪然吩咐守卫们把门关紧了。
初霁和尚才觉察今日会交待在这里,哆哆嗦嗦地祈祷:“ 求公主放我一马,改日我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雪然犹豫了一瞬,正在她愣神之际,这初霁和尚拉起守卫的刀鞘,要与雪然奋力一搏。
禅房大门忽被撞开,靠门站立的初霁和尚没有站稳,向前踉踉跄跄扶了两步。
盛天青站在门口,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看清来人后,雪然松了一口气,仿佛看到救星。她指了指地上狼狈的和尚,吩咐下人们:“还不快把那贼和尚拷上。”
“拷上你才是。”初霁和尚收回先前的慌乱,扶桌角站起身子,嚣张笑道:“我前段日子请皇上派人保护我,没想到竟派的是盛将军。”
雪然看了一眼盛天青和身后的盛家军,没有一人听从她发布的号令。她看一眼和尚,他和盛天青的脸虽毫无一点相似之处,举止并无相像,仅是身形却差不多。
难道初霁和尚所言为真,杨静则真是为了这个冒牌货,让真正的盛天青来抓自己的女儿?
初霁和尚颐指气使道:“盛将军,还不快将这刺客拿下。”
“休得胡言。”盛天青面露不悦,对身后等待命令的兵将说道:“还不快把这妖僧抓住。”
雪然讶然,见刚才还吆五喝六的初霁和尚被绑成麻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见盛天青走近,拱手道:“康年公主,得罪了。”、
说罢,他吩咐盛家军同样绑好雪然,稍后与初霁和尚一同带去皇宫。
因为现在的雪然是公主,盛家军断不能寻常手段束缚,他们用丝绢缠绕雪然手腕,另一端提在他们的手中。
盛家军的人大多数都认识雪然,所以绳子绑得并不算紧,雪然如果想要挣开,轻轻松松就能解开绳结,但她根本没有打算给父亲难堪,所以跟着队伍一起回到皇宫。
*
同日午后,连长晋散班之后,便去公主府里为阿福上课。平时阿福的上课日时,雪然都亲自接待他,可今日在府内等候他的,却是杨攸跻。据说雪然因事外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杨攸跻领连长晋去了书房,今日公主府的书房热闹一些,里面多了两个孩子。
听介绍后,连长晋得知两个孩子的身份,他无所谓书房里多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当初在国子监时,班里的学子远比这个多。
交代连长晋后,杨攸跻便回去自己的房间里,潜心去捣鼓自己的花草和金鱼。
连长晋兢兢业业地讲课,发现阿福整堂课都心不在焉,眼睛是盯着书和他,魂早飘到九霄云外。他拿起桌边从未用过的竹教鞭,敲了敲阿福的脑袋,提醒他认真听课。
一阵疼痛传来,阿福揉揉痛处,看见连长晋严厉的眼神,便小声道了歉,怎奈中间仍是开小差,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
连长晋无奈,下了课单独提溜阿福进书房,询问阿福整堂课都不能静下心的原因。
阿福面露愧色,坦言是因母亲,听说母亲去了坏和尚那里。
连长晋撤走阿福手里的书,摞在手边,对阿福道:“眼睛看着书却看不进心里,也坐在那里虚度光阴。不如先出去散散心,等公主回到家中,心事了了,你再回来好好读书。”
阿福得了连长晋的特赦,愧疚稍微减轻一点,带着两个新到的妹妹游览公主府,最后去见自己两岁的妹妹阿会。
很少有人知道阿会是连长晋的女儿,知道的人仅是杨静则身边的人,以及当初和雪然一起回宫的那些亲友。
雪然也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阿福却也猜得出阿会是连长晋的女儿,去看阿会的时候,他也毫不避讳连长晋。
阿福和阿会关系不错,一见到阿福都跑过来,拽着他去自己的玩具屋。
玄蕙和玄鹿第一次进入这屋子,入目便见琳琅满目的玩具,竹马和荷叶伞立在门口,造型不一的木偶放在两侧柜子里,五颜六色的风筝高高悬挂在墙面,还有九连环,七巧板等等。
阿会的屋子极为轩敞,他们一行五人走到尽头处,一个纸糊的小屋显现在他们面前。
屋子不单单形状逼真,水墨勾勒的窗户和门,线条笔直。阿福骄傲地炫耀:“这屋子是我妹妹亲手搭的,她比我小时候厉害多了。”
连长晋低头看一眼小屋,像模像样的,需要用到浆糊和剪刀,三岁的孩童也不一定能如此灵活地运用工具。
“阿会,”他第一次唤自己孩子的名字,显得小心翼翼。
阿会挠了挠头,迷惘地看着连长晋。
“这真是阿会自己搭的?”他问阿会。
阿会鸽子啄米似的点了点头,钻进了纸屋里,闹出一枚她做的五颜六色丝带小球,塞给连长晋,冲着他咧开温暖的笑容。
连长晋忍不住揉了揉阿会的头,差点落泪,幸好阿福在旁边轻拽他的衣角。
一旁的玄蕙看到这场景,当着连长晋和阿福的面上,恭维了阿会几句。
她自幼同婢女母亲长大,母亲后来生病,病危前将她送到盛家,她怕再失去这个家,每日不得不察颜观色过日子,也知道怎么讨好别人。
与她截然相反的玄鹿,平时在家里娇纵惯了,喜欢和玄蕙唱反调,此时阴阳怪气说了一句:“纸糊的屋子你们不害怕吗,好像葬礼上烧得那个。”
阿会的脸垮了下来,眼睛里含着泪花,片刻后眼泪落下。
连长晋不悦地看了玄鹿一眼,但想到玄鹿年纪小,没有和她较真,只蹲下来安慰阿会。阿会趴在他怀里闷闷地哭泣,他也只能柔声哄孩子。
玄鹿赶忙收声,阿福也被玄鹿的话惊诧到,他在旁边打圆场,说道:“玄鹿可能见过的少,我听先生说,很多地方的居民为了防止地震,住的都是在模板上面加纸做。”
连长晋带着阿会离开玩具屋,其他人也跟在后面,玄鹿看出所有人都因她那一句话而不开心,也不敢继续跟在后面,留在原地发呆。
玄鹿心道:又都只留下我一个人。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每个人都不会把她当成一回事,她好想回家,可是家里除了父亲以外也没有人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
玄鹿站在门口,泪水滴答滴答落下,打湿了脚下的石砖。
雪然此时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看到在独自垂泪玄鹿,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周栀子是她的挚友,而她的亲生女儿在她家中受了委屈,这可不行。
想到这里,雪然慢慢走向了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