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憬掀开幔帐,走到连长晋前面,又递给他一条白帕子,“把血擦了。”
连长晋抬起头,见赵憬已经揭下面具,露出那张比新粉刷的墙面还要惨白的脸,和那双已经浅淡的双瞳。
赵憬对于连长晋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讳,指了指自己的脸,骂道:“你以为真是旷政?你好好看我这张脸,还怎么去见诸臣百官?”
“然后放由裴朔之流趁此机会中饱私囊愚弄天子?还是放任皇后挟持微臣的家人?”连长晋反问道。
“侄儿啊。若没有裴朔,朕如何能弄出钱财,怎么养活皇宫里的一干人等。盛天青每年征战的军费光是库房里的银子根本不够用。”赵憬解释道,“这些都是裴朔替朕赚来的银子。”
“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他们就该是被剥削的一部分?”连长晋问道。
赵憬不以为然:“他们沦落到这一步是他们不够努力,认真工作能吃上糠不难。你流落民间照样依靠自己考上进士。”
末尾是句恭维话,连长晋听罢反而有些恼,“他们吃不上糠怎会是因不努力?尊卑等级并非人努力就能跨越。臣常扪心自问,若收留臣并非尚能温饱连家夫妇,没钱读书,没钱请私塾,臣还能否做到今日的地位?人断不可将一时走运当成是自己努力。”
这话连长晋说着振聋发聩,赵憬听着却是刺耳,他自己便是命运的红利者,很难共情民间疾苦。
赵憬也不想与连长晋继续辩驳这个话题,只说:“皇后比朕有才能,你切不可因个人恩怨对她产生偏见,以后朕退位以后,要好好听她的,或许以后大粱的还有的救。”
此时门口传来响动,皇后来势汹汹地入殿,身后领着江应笑和容儿两人。
皇后一见赵憬面具下的白如纸片的脸,惊讶停留了片刻,“赵憬,谁让你将面具摘下来了。”
赵憬道:“这里面也并非是有外人。皇后在这里是为今日登闻鼓之事?”
皇后轻扫一眼连长晋,道:“倒也未尝不可一起说。不过,这里还有其他事要谈,连长晋若是想听,就让他留下。”
连长晋没有退离宫殿的意思,“臣愿留下。不过,臣的妻子尚在火中,请求皇后派人前去营救。”
“放心。她哥已经去就她了,估计很快就能出来。”皇后轻蔑一笑,“你看,你哪里有能力去护她一生。她爹能,她哥能,我能,但你不能。”
盛鸿渐本养兵蓄锐,待到明日吉时再出兵,然而听到雪然所在的地方大火,紧急调动部分禁卫前去营救雪然。
大火被熄灭时,整个神庙烧成焦黑,唯有庙前一座神像还完好无损。
老嬷嬷从庙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地猫,悲悯地看一眼神像。
身后有小兵虔诚地合十双手,说道:“看来还真有神迹。”
老嬷嬷嗤笑,“ 城中寺庙里的雕像都用防火漆料涂过,宫里这尊里面更是以纯金打造,真金不怕火炼,怎会烧毁。打造这副金像,劳民伤财才是真。”
小兵驳斥:“张嬷嬷,您平日里最是虔诚,今日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张嬷嬷没有理睬,看向盛鸿渐,问道:“ 太子,您怎么看?”
盛鸿渐答道:“张嬷嬷不可不敬神灵。”
失望的神色在张嬷嬷眼中一闪而过,她道:“最敬重神的地方,你看看现今如何。人们不事生产,国力衰微,难以在诸国内拥有话语权,沦为别国的肥肉。”
周栀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嬷嬷看到后微微一笑。
周栀子又问:“张嬷嬷,您从这里出来,是雪然已经救出来了么?”
张嬷嬷捋了捋怀中的猫,“我是去救下亲王殿下。公主还在里面,你们还不赶紧进去。”
亲王殿下怎么会在宫内?周栀子“哦”了一声,看一眼盛鸿渐,见他先一步冲入院内,也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遍寻不到院内的雪然的踪迹,忽而周栀子看到拐角处的水缸,正是盛鸿渐先前打水的那个,不知何时落上了盖子。
周栀子掀起了盖子,见雪然闭着双目,全身都浸泡在水里。
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湿润一片,周栀子觉得自己呼吸不畅顺,明明是雪然全身浸透在水里,她却觉得是自己溺水。
她用力拽着雪然,可雪然因怀孕以及衣服被水浸透而变得异常沉重,她拥着牙也无法拖拽她离开水缸。
“盛鸿渐,你快过来,救救雪然。求求你。”周栀子哭喊,叫还在屋子里找寻的盛鸿渐。
盛鸿渐走出来时,一眼看见哭成泪人的周栀子,她拼命以那副瘦削而柔弱的身躯,拖拽着水缸中一动不动的雪然。
他赶忙搭把手,一起拖拽雪然离开水缸,放倒在旁边的石灰地面上。
周栀子没有抬头看,视线不曾离开雪然,也不让盛鸿渐近身。
她用力按压雪然,反反复复地在口中呼喊雪然的名字。
自小她和雪然一样,鲜少信仰神鬼之说,但此时她真的无比害怕雪然就此溺毙而永远离开,。若人真死后有灵魂,她想唤回雪然,希冀她因放不下这世间而回到这具躯壳。
但雪然始终不肯睁开眼睛,周栀子顿时感觉眼前灰蒙蒙的,没有一点色彩。
盛鸿渐也觉得此刻像是黄昏提前,整个人浑浑噩噩,她从身后抱住周栀子,说道:“都是我不好,我该早些接她出去。”
整个神庙里充满死寂,被烧毁的花草犹如地面上一道漆黑结痂的疤痕,狰狞而瞩目,枯树干发黑,而其中几棵年头尚青的树木已经倾倒,露出其没有几匝的年轮。
雪然却突然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水,睁开眼睛。
她眼前被水糊了一片,揉了揉眼睛,看到在她面前相拥的兄嫂两人,说道:“你们终于和好了。幸好我还能活着。”
周栀子挣开盛鸿渐,瞥了他一眼,又转到雪然身边:“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等会我找太医帮你看看。这么冷的天泡在水里,别再落了病根。”
说罢,她命婢女们替雪然更换了湿透的衣服,送到东宫的客房里。
太医帮雪然诊脉,所幸雪然身体并无大碍,脉象平稳,腹中的胎儿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只需服下一些安胎药即可。
这下周栀子才算放心,对雪然说了方才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雪然愈发嗜睡,这会儿和周栀子说着话,困得眼皮打架。周序是松亭人,周栀子说话时也带着淡淡的松亭口音,婉转软糯而又催眠,雪然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周栀子也没有责怪雪然,拉过被子,替她掖好被角,随后便退出了厢房。
刚走出门没多久,行了大约十步,听到门前乌头靴宕宕脚步和兵刃摩擦的叮咣作响。
朝门口一望,东宫中涌入无数执着兵器的侍卫军。
盛鸿渐也走出房门,站在周栀子身后,捏了捏妻子不安的肩膀。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皇后与赵憬听了禁卫兵的汇报,得知雪然已经安然无恙。
连长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对皇上皇后两人称说先行告辞。
“何时说过该让你走了?”皇后忽而发问,又拿起方才赵憬看过的奏折,“连长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奏折上面写。是不怕死?”
那封奏折不单单是针砭时弊,指责赵憬这些年迷信巫术和不理朝政,亦有对于皇后意图篡位的猜测。
连长晋说道:“原本也没有想过能活着出去。皇后娘娘不正是希望微臣能够消失在这世上?棺材都已准备就绪。”
“既然如此,本宫不如成全了你。”
皇后抬起手,正要招呼侍卫带走连长晋,赵憬却出声阻止:“且慢。”
赵憬道:“皇后,若是只是臣子说了几句忤逆的话,就把臣子抓起了杀了,外面的人都会称呼朕是昏君。还是放过他吧。”
皇后怒火也消了,看了一眼赵憬,说道:“你先把面具带上。至于连长晋的,先退下吧。”
这日就在纷纷乱乱中结束,雪然依旧没有回到连家,但皇后将她迁出神庙,留她在一处偏殿歇息,这座偏殿虽不若东宫占地,但崭新而洁净。
比起一年刚入宫那阵子,这座宫殿里面的奴婢多了不少。
但雪然却见不到冰蕊了,不知她去了哪里,自她上次来神庙看望自己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消失在宫中的人不只是冰蕊,还有周栀子和盛鸿渐。
雪然向周围宫婢们打听过兄嫂两人的事,所有人都绝口不提。
直到后来,宫里派来一个新入宫的宫女,她不了解雪然过去的事,只知雪然是皇后的义女。
被问时,这宫女心直口快道:“您说太子和太子妃啊。前一段时间,东宫婢女告发太子藏兵意图篡位,皇上派人去搜查东宫,果然发现东宫密道,还有若干军备等,现在太子和太子妃两人都下入大牢。”
雪然眼前一懵,又问:“盛将军最近如何?”
宫女又道:“他能如何?太子不是他的亲生子,这件事也与盛将军无关,自然没有牵扯上。但还有一件事挺头疼,他女婿前段日子敲登闻鼓,上折子斥责皇上,也下入刑部大牢了。”
雪然眉头微蹙,半晌定下神,“这事我听说过,我记得皇上当时放过他了。”
“皇上最近身子愈发差了,前几天染了风寒,心情也跟着抑郁。忽而翻到连大人的折子,想到当日的事后便气上心头,把连大人下入了大牢。”宫女说道。
宫女看到雪然满脸写满哀伤,跟着一起感慨:“连大人敢于说实话,是个清官,可惜生错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