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雪然眼中的裴贵妃,不单单是容颜姣好,更时常散发光辉,从未见过她荼靡的一面,可自打盛鸿渐入宫后,她的颜色一日比一日见减损。
再在连家见到裴贵妃时,雪然发觉她满脸倦色,眼睛似睁非睁,总像睡不醒似的,虽五官底子尚在,精致而出挑,但总觉得失去了灵魂,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雪然打量着裴贵妃,想到皇后曾说过的话,
裴秋月和赵靖相恋时,赵靖只不过是个悠闲的亲王嗣子,刚刚继任老亲王的封地,可惜好景不长,赵家子嗣不旺,便推他继承了皇位。
而出于朝中势力的权衡,赵靖成婚时,另娶了弘农杨氏的杨静则为后,而河东裴氏的裴秋月则成了贵妃,裴家的权势滔天,不如说是赵靖对裴家的补偿。
现如今,裴家高台倒宾客散,太子不再是裴家的子嗣,而明面上朝中裴家的势力一应拔除,皇宫里的人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裴秋月近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谁有何尝不是呢,连长晋前段日子在朝中腹背受敌,雪然离宫之前的几日也看尽人情冷暖。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裴贵妃。
裴贵妃淡淡地笑了笑,挽起雪然的手,拍了拍,“雪然,听说你有身孕了。”
“是。”雪然低头,脸色羞红,“已经是五个月了。”
“可有起名字?”裴贵妃说完之后,咳嗽了一声。
雪然斟了杯茶,递给裴贵妃,说道:“还没呢,这才刚第五个月,先不着急。”
裴贵妃放下茶杯,眼神黯淡,“怎么不着急.......”
“嗯?”雪然抬头轻问。
“没什么。”裴贵妃收敛目光,“是我盼孙心切了。既然雪然不着急,那就再等等......”她视线垂下,低声喃喃自语,似是在对自己说:“再等等.......”
孩子的名字早起晚起都差不多,但裴贵妃是连长晋的生母,雪然不愿见她神情落寞,于是说道:“您可是又什么好名字,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
裴贵妃道:“不如就叫赵介。《易》火地晋之六二,受兹介福,于其王母。愿这孩子以后能子以母为贵。”
雪然会心一笑,自谦道:“我如今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深宅妇人,还能搅得起什么风浪。我看呢,这一句王母指的是您。”
寻常妇人听到儿媳妇说这等恭维的话,该是喜上眉梢,裴贵妃却是愁云爬上脸,拿着杯子的手也微微颤抖。
“我又能庇佑得了什么。”裴贵妃道,“我在宫中无足轻重,既无权势,也无皇上宠爱,连自己亲生孩儿的身份都不能帮他恢复。”
雪然唏嘘不已,又道:“坐在位置上的没有一个是真太子。”
东宫里的太子换了无数只,永安的猫舍可是发了财,她看永安猫舍才是真正的东宫,专门养育太子。
裴贵妃却听得是另一种意思,略微惊讶,问道:“雪然,你也知道当初冯珍珠的事?”
“冯珍珠?我姨娘?她怎么了?”雪然一连三问。忽而她想起来,或许盛鸿渐身世的秘密另有隐情,裴贵妃是知道的。
雪然截道:“您或许知道些什么?”
裴贵妃眉眼闪过一丝犹豫,但也没有开口,转口解释:“她当年是兴庆宫里梳头的宫女,其他的我一概不知。碰巧说起而已。”
雪然点点头,心里并不相信裴贵妃的话,裴贵妃方才明显是想与她聊冯珍珠的事,人怎么会询问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人。
盛鸿渐的身世应该是有古怪,到这里雪然几乎要确信,这宫里无论皇上、皇后还是裴贵妃或许都知道隐情,所以才会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腹中的孩儿身上。
雪然是想要打探真相,毕竟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儿还有孩子的父亲都能平平安安,可她实在怵头进宫,再回到宫中她都有阴影笼罩。
杨静则的手腕非一般人能比较,纵使是与她合作,也须步步谨慎。她经常毫不通知,就给别人弄一个措手不及。连长晋分明是奉她的旨意才住进东宫,她反倒煞有介事地上演捉奸的戏码。
这时裴贵妃突然起身,她说一句:“天台的太阳太晒了,还是下到待客厅里面小坐吧。”
雪然抬头望一眼太阳,光芒刺眼却不不怎么有温度,但她仍百依百顺地说:“那我扶着您下到二楼。”
说着,雪然走上前,搀住裴贵妃的手臂。
裴贵妃突然眼皮子打架,紧着控制不住意识,倾倒下来。她身子沉重,像一块闷石头,砸得雪然差点儿没站稳。
*
申时三刻,连长晋闻讯赶回家中,他一下值就听说裴贵妃在连家晕厥的事。
夕阳还未沉入地面,街道两侧树木的叶片掉得精光,只剩干枯发黑的树干,乌鸦趴在树梢,一声接着一声地哀嚎,盖过两侧小贩的叫卖力声。
马车经过此地时,连长晋被声音吵得烦心,令车夫加快驶向连家。
回府后,他径直走倒众人所在的厢房前,推开门却没有立刻进入。
裴贵妃仍阖眼沉睡,周围围着一群太医,围着在床边愁眉苦脸。
连长晋自然看出一些门道,他生母的病情恐怕不容乐观。
雪然带着一位太医走了出去,他们两人站在门外,问了裴贵妃的病情。
太医摇了摇头,“裴贵妃这些年思虑过度,本就身子骨不大好。这两年天气反常,她受了寒,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来。能撑到今日已经是和天道硬抢了半步。”
连长晋皱眉,问了一句:“裴贵妃还能再撑多久?”
太医直白道:“至多一个月,不会再多了。”
“一个月?难怪她今日会一直念叨再等等......”雪然惊呼。
等到太医走了,雪然对连长晋说道:“裴贵妃最近在宫内过得不好,宫里的人捧高踩低,你也知道。”
连长晋想起冰蕊曾说过,雪然在东宫最后的日子里,宫里人对她时常当面冷嘲热讽,可想而知裴贵妃近来过得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拥雪然入怀,说道:“想让母亲留在这里,安度剩下的日子。可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
眼下连长晋与裴贵妃的母子身份并不能对外公开,名义上的子嗣仍是赵傲天,他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接回自己的母亲。
雪然想到同一点,盘算了一下,“罢了,我去找趟张嬷嬷,以赵傲天的名义让她留在宫外。”
*
次日卯时,雪然顶门拜访亲王府,张嬷嬷为她开门,听过她的请求后,立刻同意了。
两人入宫后先去的紫宸殿,打算请赵憬降旨容许裴贵妃在宫外小住。
守候宫门的太监知道他们来意,没有进殿通报询问赵憬意见,直接拒绝雪然的请求,任凭雪然往太监手里塞银子,也都无济于事。
张嬷嬷怕雪然与太监发生争执,拉住雪然,又问周围宫人:“听说最近皇上都闭门不见,确有此事?”
宫人回答:“的确有此事。皇上说他近日得上天降兆于梦境,仙人责怪他近日修玄懈怠了。所以皇上决定近日闭门谢客,潜心精修玄术。”
张嬷嬷点头,“既然如此,那老身和太子妃也就不打扰皇上了。”这话刚说完,张嬷嬷拽着雪然转身就走。
雪然也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犹豫道:“张嬷嬷,您说会不会紫宸殿里.......”
“这不是你我可以参与的事。”张嬷嬷意味深长地说,“日后有什么事,都只能去找皇后了。皇后现在应该是在椒房殿内吧。”
.....
皇后见到雪然显然有些惊喜,握着雪然的手,忙与她叙旧。
雪然凝神静气,插话表明此行的来历。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干脆回答:“可以。”
雪然笑着抬头,正作揖谢恩时,却听到皇后又道:“可以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雪然问道。
皇后居高临下地打量一眼赵嬷嬷,而张嬷嬷立刻会意,退出大殿。容儿和江应笑两人懂得察言观色,令殿内其他侍奉者也一并离开。
整个殿内只能皇后与雪然。
皇后开口:“雪然,你与连长晋和离如何?”
“不行。”雪然不假思索地回绝,又道:“臣妾与他历尽千辛苦才能走到一起,请求皇后放我们一路。”
皇后笑了笑,反问“明明可以在天空中振翅的凤凰,却被囿于内宅之中,当一只绑了双脚的鸟雀。究竟是谁不放过你?”
雪然说道:“娘娘放玄鸟飞出铁笼子,也只不过是让其生商传帝命。”
“你真这么以为?”皇后冷冷一笑,“罢了,你把裴贵妃送回来吧。”
雪然撩了下裙子跪地,“皇后娘娘,裴贵妃娘娘生命所剩无几,求您开开恩,让她留在宫外,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皇后也知近来宫内人的捧高踩低,她方才也是动摇过让裴贵妃留在宫外,让她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亲自送终。
但皇后也有难言之隐,道:“雪然,你现在是首辅的妻子,这孩子生下来记名也是在首辅身上,失去继承权。若是以后紫宸殿里的那位过世,这皇位可就要传给外邦人了。”
“宁王之子赵有德已经沦为阶下囚,他还能继位?”雪然疑惑道。
皇后沉声道:“说的是盛鸿渐。”
“他爹不是皇上?那为何要册他为太子,却把康候这个真太子搁置在一边。”雪然疑惑不解。
皇后说道:“并非是皇上,宫里面的宫婢,皇上若是临幸过,都会给一件信物。将来若是有了身孕,便能通过这件信物确定子嗣身份。盛鸿渐的生母冯珍珠没有这信物。”
雪然迟疑片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的。我记得冯姨娘有个木簪。当时她给了我,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生怕皇后不信,在空中比划了记忆里的簪子形状,“那簪子光秃秃的,木头质地也平庸,但冯姨娘却十分宝贵,应该是皇上所赠。况且,冯姨娘不像是会冒认之人。”
“雪然,皇上赠予的信物,能是这等廉价之物?皇上就算送一把锄头,也只会是金锄头。”皇后嘲讽道,“况且皇上那段时间在紫宸殿闭关,也不大可能和她有牵连。”
想起冯珍珠,皇后又一阵冷笑,“你与冯珍珠生活多年,自然觉得她并非是恶。但她当初偷走连长晋,还恶意纵火,差点烧死连长晋。她带着盛鸿渐冒认盛天青的子嗣。这些那一条都不像是良善之辈。”
雪然一时无言。
皇后蹙眉,扼住怒火,“算了,斯人已逝,不说此人了。先说说你的问题。”
话锋一转,皇后又道:“雪然,你可否能与连长晋和离?等你生下腹中孩儿,本宫立他为皇孙。之后,你和连长晋再重新在一起,本宫也不会阻拦。”
雪然想了想,将信将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