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谭年交与饶州,林禾景就急往回赶,在第四日的正午,林禾景先驾马到了城门口,瞧了城门上熟悉的江州二字,林禾景才松了口气,等着守城卒查路引时,她听到门口有几人在讨论府衙的新案子。
“这老子审儿子,案子还断得明白吗?”
“这有什么断不明白的,拢共就那么点事,就要我说,为了退婚这事,怎么就闹到公堂上了,那温小娘子性子也太刚了些。”
“你还不晓得,这姓温的姑娘,可是林夏的女儿!”
“哦呦,那了不得,难怪呢……”
温?退婚?
林禾景猜得几分,心中隐隐不安,等得路引查过,便扯了缰绳上马,一路向府衙。
进门后,便遇了数个熟识面孔,见她进来,个个面色大变:“哎——阿禾、你怎么现在就——”
李丁从公堂方向来,见了她神色也是一愣,目光也落到她裹着白布的手上:“是路上出了意外吗?谭年送到饶州了?”
“无妨,送到了。”林禾景快速回答了他的话,目光看向他的身后:“案子如何了?”
“这——你都知晓了?已断了。”李丁道:“只等着行刑呢。”
行刑?行什么刑?
“我不太清楚。”
林禾景往公堂走去,脚步极快惹得李丁觉得异样,犹豫了一下,拉了旁边的一人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又折返跟上,顺便同她说今日的事。
“早上我到府衙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温雅可,我见她神色不对,正想问她要做什么,她就直接击鼓鸣冤了。而后进了公堂,她奉上了婚书,状告小公子出尔反尔毁了婚约。此事闹上公堂,知府事也没办法,只得唤了小公子过来,依着寻常断案流程,在小公子坚持退婚之后,判了二人婚约作废。”
林禾景脚步一顿,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李丁:“她到府衙来告周家要毁婚约?那你方才所说的行刑……”
“是,按大黎律法,小公子毁婚约,除需要将定亲礼折双予温雅可之处,还需再受笞三十。”
林禾景闻得此言,忽又听得前堂吵闹,她脸色发白,急就向公堂跑去,李丁追上去:“这案子是知府事亲自断的,小公子也认了罚,阿禾你——你别去了!”
林禾景动了真章,他又怎么追得上,只眼睁睁瞧着林禾景跑到公堂前,挤进了人群之中。
公堂之上,周棠错正慢条斯理解着外衣,脸上笑嘻嘻地,并无半点将受刑的恐惧。
将衣裳递到一旁的陵游手中,他将挂在背后的头发拨至身前,冲着拿着刑杖的两个捕快道:“诸位,下手轻些啊,不然我家夫人回来,我可是要告状的。”
两个捕快对视一眼,齐齐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小公子,请。”
“爷!”
陵游不知所措,周棠错冲他安慰笑笑,一瘸一拐向长凳走去:“等会儿搀我回去。”
这话说得有些自大了,寻常人受十仗便行动不能了,这三十杖后,他能捡回半条命便已是大幸。
看着他坦然趴卧到长凳之上,站在人群之中的林禾景忍不住,当下便要冲进去,然才走一步就被赶上来的李丁拉住:“阿禾,你冷静些。”
“如何冷静!夫君不过文弱书生,三十杖打下去,至年关都起不得身罢!”她扭了头回去:“不过就是再娶个女子,我又不在意。”
“可他在意。”
四个字,再次唤住她。
李丁气息未定,便急着开口道:“方才公堂之上,我们都瞧见了,他心意坚定。便已然是做好了准备。若你此时冲上公堂,又能做什么?婚约已悔,案已断定。你比谁都清楚这公堂的规矩!”
案定无改。即便她替他允下迎娶温雅可,也改不得如今结果。
“可是……”
没有可是。
刑杖已经高举——落下——
木杖挥下的速度似在她眼中被放慢了,可落到周棠错身上的声音却似在在她耳边炸响,连带着周棠错忍痛的闷哼声都无比清晰起来。
而林禾景眼前的景象却越发模糊了。
第五杖,周棠错的额上已经遍布汗珠。
第八杖,周棠错满脸通红,脖上青筋暴起。
第十三杖,陵游一声惊呼,扑到了周棠错面前,抢先一步哭出了声。
第十七杖,周棠错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第二十一杖,周棠错痛晕过去……
林禾景终于忍不住,跌撞跑到公堂之上,推开两个行刑的捕快,拦在周棠错身前:“不可再打了!”
坐于上位的周彦一愣:“阿禾——你、”
“大人,我与夫君是夫妻,夫妻一体,剩下的杖罚,我愿替夫君受。”
周彦深深看着她,良久,他无视了她的期盼,对着旁处的两个捕快:“将她带下去。”
李丁忙上前来,与另两名捕快打了招呼,才向林禾景:“阿禾,走吧。”
他劝了两句,林禾景也知是拦不得了,只好起身,她跟着李丁身后往堂外走,却数着木杖落在周棠错身上的声音。
数至第九声,她立即回过头,提着衣角重新跑上公堂。
她眼底含着泪,却一直倔强得不让它落下,她与陵游一处将周棠错拉起来,又背到背上。
许是拉扯间教周棠错觉得不适,他竟慢慢睁开了眼,可眼神并不能落到实处,只是在陵游耳边气若游丝吐出一句话:“莫告诉夫人。”
陵游当下看下林禾景,林禾景耳力好,自也听得了,她咬了咬牙:“回府去吧。”
到了周府时,竟瞧得了吕元。
“府衙使人唤我来周府,我这茶喝了两杯了,我还以为哪个崽子哄我玩呢。”他一边替周棠错把脉一边开口:“不是,我不大明白啊,这又罚跪又挨打,闹得这么热闹,就为退个婚?这官宦人家这般苛刻呢?”
林禾景愣了片刻:“罚跪?”
“是啊,前些日子他不跪了三日?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吧!”吕元起身:“行了,你出去吧,我先替他上药,话说在前头,这衙门的笞刑你也晓得,就算再怎么留情面,他这一个月都起不得身了,至年关能不能在屋里前走两圈都另说——罢了罢了,左右也死不了,就作吧……”
吕元越说越气,挥手使着林禾景出门,只留了广白在一侧伺候。
林禾景走出门去,看着扒着窗户朝里看的陵游,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相询:“我听吕先生说,夫君先前跪了三日,算着日子,是我出发饶州前就开始了是吗?”
陵游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再听问话,更是身抵着窗户,结巴道:“这个、这个……我……”
“此事也不能告诉我?”
陵游知她是说在府衙时周棠错的那句话,他心虚看向别处:“也、也不是,就是……就是爷说了,身为周家后人,得了周家荫护,未替赚得些许名声,却折祖辈清名,该罚跪认错。”
“那、为何不与我说?”
陵游答不出,想了一会:“应是怕少夫人您担心吧。”
林禾景不再说话,她坐到门口的台阶上,静静看着院里靠墙的竹子。
周府是大户人家,即便是个下人,都不会像她这样不顾仪态坐在台阶之上,可她此时太过沉静,与以往的沉静不同,往时她就算是发呆,脸上都似带着笑容,瞧着便教人觉得可亲,可这会儿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里光亮也似黯淡下去。
昭然从外间走进来,见了她如此,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小心问道:“少夫人,您在做什么?”
林禾景低下了头:“……在等吕先生替夫君上药。”
昭然想了想:“少夫人一路奔波,要不先歇息一会儿,等吕大夫好了之后,奴再叫您?”
她瞧着林禾景衣角上黏着干泥土:“您吃过了吗?”
林禾景摇着头,从发觉到异样开始,她就加急了行程,夜里没怎么睡,又去府衙一遭,她此刻似乎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她呆呆看着昭然:“我好困,不必叫我吃饭了。”
昭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站起了身,在她转身的那一瞬,正好卧房的门打开了。
林禾景一脚踏进屋内,听着吕元交待了细则,等确认了周棠错的伤处已都处理好了,她才使着陵游将吕元送出:“广白,你去抓药吧。”
昭然站在门口,刚想进去,却听得林禾景道:“等药好了,你们再来,我要先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
睡在哪里?
昭然忙道:“少夫人,小公子有伤在身,您不若在隔壁休息……”
“不用了,离远了,我不放心。”
她安慰一般冲着几人笑笑,将门关上,走到内室里,她才吸了一口气,她唤了周棠错两声,周棠错不知是痛晕过去还是被吕元施了针而不省人事,并未能给她回应。
林禾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夫君,对不起。”
先前不是没有怀疑的,可她却没有深究。在她心中,这桩婚事早已有了结局。
既然温雅可捧了婚书进周家,那么周棠错一定会娶的。
哪怕是应了此生只她一位夫人之后。
林禾景甚至还偷偷想过,等周棠错应了要娶温雅可,她就听府衙的厨娘的话,让周棠错天天吃菜、不给肉吃。
可周棠错同温雅可退亲了。
跪了三日,挨了三十板子。
背上不守信义之名,成了周家的不孝子孙。
林禾景把外间的小榻拉进了屋里,合衣躺下,闭上眼睛,周身乏累渐起,可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没有做。
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起身走到周棠错身边,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头的那只手:“我此生,也只有你一个夫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