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阴寒积云。
陈神仙换了身新衣裳,连走路都别扭起来,走到以往算命的角落,才准备大咧咧坐下,一瞧崭新的衣袍,不免生了满腹的火:“这劳什子衣裳,就不该穿。”
可不穿不行呐,他的朋友于成德昨儿个晚上扯着他的袖子说:“老陈,我就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洗个干净澡换了新冬衣,另一个是跟着我回家住。你若再唧唧歪歪,咱俩这朋友就做不成了。”
跟他回家住去?这不住一块儿还三天两头地上门来管这管那,要是住他家去,可不得天天管着什么时候吃、什么时辰睡,那不成他儿子了么!
陈神仙甚至想了要不要和于成德断交。
可也是不成的,先前他在关峪呆了几天,这老于都想他想哭了,小胖子哭得他都哄不住,这要是说不当朋友了,老于得哭坏喽。
那能怎么办,只得乖乖洗了个澡,听着唠叨:“老陈呐,咱也这把年纪了,该养养身子骨了,可不能再冻着了。”
陈神仙十分不满他这老气横秋的口气,他才五十二呢,正是当年!
哪里就到了一入冬就得换冬衣的年纪啦?
可不能反驳,反驳了就没酒喝了,所以他只好将就穿了新冬衣,像脚底沾了粘板的猫一样走到算命摊儿上。
入了冬,江州不少人家结亲,就昨日便来了三户人家问好日子,陈神仙从没这么忙过,可为了江州儿女的终身大事,陈神仙极是郑重的向祖爷爷求了卦,给了人家答复。
但今儿个阴云在天上,陈神仙决定要休息一日——哪能天天这么地辛劳,祖爷爷也得趁空儿喝口茶啊!
所以他今儿个就喝酒!
他从怀里拿出酒壶,眯了眼睛咬开酒塞子,准备美美喝上一口。
哎、那是——
陈神仙伸长了脖子去瞧,认出那按着刀柄从医馆里走出的那人,忙起身冲着前头招手:“孟头儿!孟头儿!”
孟凡鹤抬头张望,在草棚底下发现了满脸堆笑的陈神仙,也跟着扬了个笑,边往他那处去边答:“老陈呐……今儿个天不好,你怎么还来了。”
“敬业呐!”陈神仙往旁边的街上努努嘴,道:“这天儿不好,府衙的捕快们也还在巡街,贫道也得来哇。”
他指的是街上的孙丙。
说着又看着孟凡鹤手里提着的药:“呦,小孟捕快的腿还没好?”
上回关峪里为护一屋的女子,孟俞腿上被火烧一块,起先觉得不严重,上了些药便没再管,哪想得后来情况忽急,竟连着发了几日的烧,连吕元郑重起来,挖了一大片腐肉,又守了一夜,才救了回来。
“好多了,新肉长出来了,不过入了冬么,痊愈得慢了,他耐不往性子,总不愿意躺着,前两天做了根拐杖,时不时就下地走两圈。”
孟凡鹤叹了口气,为父母者,总是心疼孩子的。想起孟俞高烧的时候,他总后悔初时没在意,使得孟俞受了这些时日的苦。
“那过两日贫道带鸡腿去看看他,吃啥补啥么。”
陈神仙拿出个杯子,又擦了擦,从酒壶里倒了满满一杯送到孟凡鹤面前:“昨儿个到老于那儿打的,孟头儿你喝了暖暖身子。”
昨夜是孟凡鹤当值,此时身子确实有些寒了,他也不推辞,坐下来就一口气喝了半杯。
陈神仙也笑嘻嘻咂摸了一口,他寻着话儿:“上回咱在那纸楼堆里的时候,贫道还说要给您同小李兄弟算一算呢,小李兄弟老不得空,就托人送了两只烤鸡来,怎么样,今儿个凑巧,贫道给您瞧瞧如何?”
孟凡鹤哭笑不得,本想着推辞,可见这阴寒天儿,又喝了人家酒,左右也无事,便当是解闷儿:“那您说说,看看我今年运道如何。”
“这今年能剩下几天呦。”陈神仙念叨道,他喝了口酒,睁着豆子大的眼睛去瞧孟凡鹤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庞。
瞧了一会,他忽抓了抓脑袋,咂摸了两下嘴,他起身走出草棚,将酒葫芦夹在臂膀里头,两只手掐算着,过了好一会才转头去问孟凡鹤:“是不是马上祭山了?”
旁处的祭山多是拜祭青神或是山神,江州府的祭山却是祭奠先人之意,全因是江州府先人之墓多在山间,每年十月中,江州府的济州山间,总有散不去的青灰味。
孟凡鹤见他抓头搔首,还当是什么难解之事,一见问了这个问题,不由笑答了:“是,再过三日,便要开始了。”
“积阴成昏,将会先友……”
陈神仙转头向孟凡鹤:“孟头儿,不宜祭山啊……”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才喝了两口就醉得说胡话了……
孟凡鹤摇摇头,又一口将杯里的酒饮尽了,起身叹了一声:“嗯,身子暖了!我也回了。”
他从腰里拿出几个铜板,转身塞到了陈神仙的手里:“卦钱,天凉了,吃些热的,别老喝凉酒。”
说罢便走,陈神仙却还愣在原处,等孟凡鹤走了十数步远后他才惊着追了两步,干哑着嗓子追道:“不宜祭山、不宜祭山呐!”
*
孟宅。
秦娴坐在院里串玉珠,前两日她的玉佩线断、珠子落了满屋,她寻了两日才算是寻全了,本欲是送到首饰铺里使人重编了,但阮玉兰说是家里有串珠子的线,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串还可由着心意来,她觉得有理,今日便捧着玉珠来了。
孟俞早下了地,单腿站着,一条胳膊撑着拐杖,另一手拿着斧头,劈砍柴,劈砍一次便要放下斧头倾身再扶另一根木头,几次便出了汗水,他吐着白气,却也不歇息,在榻上躺久了,总得活动活动。
等身上热起来,他也不再强求,支着拐也坐到了一旁,拿水洗了手,秦娴适时递上方帕子:“孟捕头还未回吗?”
孟俞接了:“多谢,今儿爹说要替我去抓药,绕路得要一会儿呢。”他将头上汗擦去,伸头看了她手里的编线,平平无奇的两色线已经将成一朵花形:“这是什么花?”
“迎春。”秦娴将最后两道线绕好,把完整的花形送到他面前:“好看么?”
“好看,就是小了些。”
“还得再编一些,最后串在一起,就是整枝的迎春了。”
孟俞觉得这活实在是精细了些,无端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得,那小花还没他半个指甲盖大呢,他是做不来了。
他又吐了口白气:“你今日不是说要去李姑娘家么?怎没去?”
当日李满确是在王舍之中,认出她后,府衙便通知了李家将其带回,经这一遭,李满终晓得秦娴当日之境了。
虽说府衙行事低调,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她的事多少也被人知晓,她尚不曾从被拐的惊惧中离开,便又置身另一重羞愤之中,性子越发敏感。
秦娴与她到底相交过,虽后交恶,可知她境况,也是不忍,便私下去看过几回,又劝解了数次。
“……昨日遇到她了。”
昨日林禾景不当值,她便拉林禾景一处去了高楼听钟,就是此时遇了李满,那时李满神色愤然,像是她与林禾景站在一处便是背叛了她俩尚未修好的友谊一般。
李满气冲冲上前责问,气愤之下难免有些口不择言,言语之间直指秦娴不守女训,却还教人念书,已是可笑,如今跟与个捕快搅和在一处,还是夺了她夫君的女子,可见她的凤骨也是见人而有无。
先前书院种种,秦娴已然不放在心下,可两人做朋友,少不得讲究个诚心相待,李满耻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娴便也歇了再相交之意。
孟俞没追问,只说了会儿闲话,看着她手里的迎春花变作了两个,就起身继续去劈柴。
再劈了一捆,瞧得阮玉兰抱着菜篮从外进来,身侧还跟着邻居杜婶子。
他停了手,向二人打了招呼。
杜婶子进了门,笑声便传开了:“小孟呐,能下地了?”
孟俞笑应了声,杜婶子眼睛又骨碌碌扫到站起身来迎的秦娴身上,她冲着阮玉兰挤了挤眼睛:“玉兰妹子,你看这两人这模样,是不是就叫男耕女织。”
她自以为的开着玩笑,却是不顾在场三人的脸色:“我看来年春儿,你家又有喜事喽!”
孟俞最先道:“阿婶!我同秦姑娘是清白的,你莫要胡说。”
“哎呦呦还胡说,阿婶我看人最准了,你们俩——”
秦娴涨红了一张脸,丢了手里摆弄的迎春,话都没说就直接跑出了孟家小院。孟俞一急也跟着丢了手上的斧头,捡了拐杖追出去。
“玉兰妹子,你瞧瞧,就这还说我胡说呢。”
她笑得得意,像是看破了什么一样,正想再与阮玉兰说两句浑话,却后知后觉发现阮玉兰从刚才一直没开口。
这才想起来去看阮玉兰,入眼便瞧得阮玉兰无波无澜地盯着她。
“怎、怎么了?”
“阿娴是阿禾的好友,是因住在阿禾的院子里头,我们又承了阿禾之请,多多照拂于她,这才请着阿娴常来家中,她是我们家的客人。”
杜婶子也瞧出来阮玉兰不高兴了,有些讪讪:“嗐,这不开玩笑么……”
“是开玩笑么?那下次还是不要开了。”阮玉兰垂了眼皮:“阿娴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姐姐再开两回玩笑,她的清名还要不要了?”
“那里就这么严重了……行了行了,不说了,你家那柴刀借我使使。”
阮玉兰也不看开,转身就往家里走:“借不了,姐姐寻别家问问吧。”
杜婶子正想发作,忽听了孟凡鹤的声音传来:“夫人,我回来了——唉,杜婶子也在啊。”
她脸皮抖了两下,甩道:“哼!”
孟凡鹤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声,狐疑看着她走出去,他看着阮玉兰,口型相问:这怎么了。
阮玉兰放下菜蓝,走到他身前,鼻子嗅了两下,不答反问:“喝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