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绝对不是林禾景发出来的。
周棠错僵着脖子转头去看林禾景,果然见林禾景停了故事,脸上皆是疑色。
“救救我——”
那声音再起,周棠错头皮发麻,他顺着声音来处,将目光移到了——
“救——命——”
是湖!是湖里传出来的!
周棠错立刻将头转了回去,然后一把将身旁那人拽进怀里,磕磕巴巴:“我、我都没有念诗、河怪、怎么、怎么上来了!他会不会很丑!”
说到后处,他声音都有些撕裂。
莫名被周棠错拉进怀里的林禾景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周棠错将她抱得很紧,甚至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夫、夫君,不是河怪。”
周棠错将头埋在她脖颈,林禾景便正好与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的广白四目相对。
尴尬间,她竟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脸似乎也有些热了。
她僵硬地抬起胳膊,像是回抱了一下周棠错,又像只是轻轻拍了一回周棠错的背:“夫君、真的不是河怪。”
周棠错像是才听到她说话,抱着她的力度稍稍松了些、又再松了些。
好容易喘过气的林禾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棠错不像旁的公子哥儿喜欢佩熏香,林禾景便嗅了一鼻的草木林间的水气。
很好闻。
“像是女子的声音,我去瞧瞧。”
林禾景再拍周棠错时,动作连贯自然了许多,她像是安慰一般:“那也只是个故事,没有河怪的。”
周棠错终于将她松开了。
目光躲闪着没敢看林禾景,他轻咳一声:“方才失态……我去探看一下,你在此处等着。”
说着便着了广白提灯笼,他又撑了伞。
此时风雨终于小了下来,周棠错在外走了几步,雨便更小了,许是要停了——
灯笼在湖边走走停停,终于在近水处停住。
林禾景听到那处传来周棠错的声音:“夫人。”
林禾景顾不得提灯撑伞,手遮过头顶便冲出了小棚。
“怎么了?”
岸边侧伏了个不住咳嗽吐水的女子,那女子头发、衣衫尽湿,脚上穿的绣花鞋都丢了半只,仅剩下沾着泥浆的足袜。
还是春日,她身上的衣裳便已是轻薄夏裳,衣裳沾水,尽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身形。
周棠错与广白眼下皆背朝着她,广白细心,将灯笼置于身后,好让林禾景瞧清女子,也教女子能见光亮安心一点。
周棠错见林禾景不曾撑伞便跑来,当下上前将伞送到她头顶上,替她遮一遮渐呈毛毛雨之态的夜雨。
林禾景低下身:“你是何人?”
蹲下身再瞧这女子。
她看起来是二十七八的年岁,不过是因她脸上涂抹的、已被水晕花去的脂粉使她瞧起来应比实际年纪大一些,透着她耳边皮肤的细白紧致,林禾景猜测着她不过花信。
脂粉所污,使林禾景看不清她的容貌到底如何,但五官是隐藏不住的,女子是标准的鹅蛋脸,下巴尖尖,却不是尖锐的那种瘦。眼睛大,眼尾有点上挑,这使她眼波一动,便有一份媚态,眼尾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这一点“瑕疵”却使她整张脸更加的精致了。
或许世间的不完美,也是一种完美。
那女子原见了周棠错与广白二人,下意识便躲,如今见了林禾景,才稍稍放下一点戒心:“妾、徐月娘,是成兰酒馆的沽酒娘。”
徐月娘掩着唇又吐了口浑水,声音有气无力:“夫人,可否麻烦您送妾去府衙,妾日后必备重礼登门相谢……”
方才周棠错的一身夫人叫得清楚,徐月娘自然听到了。
徐月娘的声音很好听,好听得像刻意捏起的嗓子。
媚骨天成,大抵便是说的徐月娘这样的女子了。
眼下如此狼狈之境,她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带着勾人意味。
纵使她无意。
纵使她求救的对象还是个女子。
林禾景并非是什么知情知趣之辈,瞧了徐月娘这副模样只觉得她是力竭。便也不顾得她身上脏污将她一把扶起,等徐月娘抱着胳膊遮遮掩掩挡在自己身前时,她才后知后觉解开了身上那件、原先周棠错借她遮雨的外裳。
“夫君,她衣裳湿了,可否将你的外裳借她暂裹一下。”
人是周棠错同广白从水里拉上来的,这从水里上来的人,必然是全身都湿透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林禾景将衣裳送到徐月娘手中:“我是府衙的捕快林禾景,姑娘遇到了什么事,可先与我说。”
听闻林禾景是捕快,徐月娘眼眶一下红起,正当林禾景以为她要落泪时,徐月娘只是吸了下鼻子:“妾被人打劫了。”
林禾景一下便精神紧张起来,一直压在身侧的捕快刀被她端起——刀太重,她拿起时手不自觉地往下沉了一下。
府衙给捕快的刀都是统一的,对男捕快来说正好的重量,于她而言还是偏重一点。
不过这不影响她捉拿犯人,只是在偶尔没有准备拿刀时会被带得轻轻沉下一点。
她将徐月娘拉到身后,同时也护住了周棠错和广白。
只她一人拦在众人之前,面对着漆黑的湖水——太黑了,她根本瞧不清湖里的情况。
徐月娘没准备被林禾景拉离原处,站定后还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放柔了声音:“林捕快,妾、妾并非是在此处被打劫的。”
她是在别处被打劫,面对几个凶神恶煞的劫匪,徐月娘心一横便投了水,抱着宁死不能被毁了清白、万一能逃掉的想法,一直游到了玉湖林。
林禾景松了口气。
也明白,这是一定要往府衙去了。
林禾景看了一眼周棠错。
周棠错自然应了话:“广白,送夫人去府衙。”
“夫君呢?”
陵游还不知猫在这林里哪处呢。
周棠错一想起陵游来,便觉得牙都疼:“夫人方才讲的那个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我想试试念几首诗,能不能唤出河怪来。”
林禾景想起那个突然的拥抱,她低下头:“这世上哪有上河怪,再说了,那秀才也不是在此处唤的河怪……夜黑林深,夫君还是与我们一同走吧。”
“……是挺晚的了,我肚子饿了,就不陪夫人去府衙了。”
徐月娘此时抬头朝周棠错这处望了一眼,眼中有诧异、有轻视、有鄙夷。
周棠错在心中第二十七次骂了陵游,面上只装作理所当然。
林禾景点了点头:“那便一同出林吧。”
不能再推辞了。
将出林,徐月娘小声说了声抱歉,又请拿着灯笼的广白往湖边走了走,她一手扣着披在身上的衣裳,一手在湖边折了根树枝,在一汪烂泥中挑上来一只已被泥水污得看不出颜色的鞋。
她毫不在意地踩进去。
她的眼圈一直红着。
但没有泪落下。
周棠错回头看了一眼四周黑漆漆的林子,盼着陵游最好有点脑子,此时不要出来。
陵游的脑子终于有用了一次。
在几人离开林子前,他都没有出现。
在林外,周棠错看着林禾景几人离开,自己也作了个打道回府的姿态,却又在林禾景瞧不见的地方转了个弯子绕回了林子。
*
广白陪着两个女子走在路上,他的精神并不怎么集中,比起听林禾景相问徐月娘被打劫时的情形,他更担心周棠错和在玉湖林某处的陵游。
林禾景选的路是大路,虽四下无人,但路上的空旷让人觉得很是安全,徐月娘在走过两条街道、看见道路两旁的灯笼和偶尔还开着门做生意的店家,终于收起了那份小心的不安。
虽然林禾景说她是捕快。
可她毕竟也是个女子,真再遇到什么危险,也不能全指望她。
不过到了大路上便不同了,这周围的房子中,住着数不尽的人,若遇到了危险,她可以向任意一处求救,即使没人能立即出来,可四周的声响就足以震摄一下坏人。
更何况,城中还有巡夜的捕快,高高壮壮,只要他们一出现,坏人定不敢造次。
——捕快?
徐月娘反应了一下,便瞧见林禾景向那两名捕快走去。
“赵大哥……”
徐月娘和广白只听到了林禾景这一声招呼,然后便见林禾景压低了声音往这处指了指,再接着巡夜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高壮汉子便走上前来:“你随我去衙门。”
徐月娘下意识看向林禾景。
林禾景温声解释:“今夜当值的是这两位捕快,就算我送月娘去了府衙,也得等他们回衙门,月娘放心,明早我便去府衙了。”
徐月娘想了想,点头:“多谢林捕快。”
跟在赵甲身后,确实很有安全感,可徐月娘不知怎么了,都走过林禾景了,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林禾景也在注视她,见她回头,冲她露了个温笑,因着这个笑,徐月娘心中莫名安定下来了。
等徐月娘走得没影儿了,广白才问:“少夫人,咱们回府吗?”
林禾景应了一声:“嗯,好。”
往周府方向走了几步,林禾景却又停了下来,广白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停也跟着停了下来。
“广白,我不太了解夫君。”
这话起得稍微有些严肃了,广白不自觉地站直了些,然后他听到林禾景的声音。
“夫君是那种好奇心很强的人吗?”
什、什么?
广白抬起头,眼中尽是疑惑。
“夫君说他想在湖前念诗,唤河怪现身。”林禾景回忆着那时周棠错的神情,下结论:“我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想留在林中。”
广白不知怎么回答,他心知周棠错要留下的原因,但这原因肯定不能和林禾景说,他酝酿着说辞:“爷不是听少夫人的话,与咱们一同从林里出来了吗?此刻应该已经回府了吧。”
林禾景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你先回府吧,我再绕路去玉湖林一下,如果夫君到家了,我在林中寻不见他便回去,你不必再出来寻我。”
看着林禾景就转身折向玉湖林的方向,广白也忙跟上,等林禾景回头看他时,他才解释:“奴还是陪着少夫人,也有个提灯的人,若是爷归家见奴归家而少夫人未归,想必又会担忧再出来寻,倒是谁也安不了心。”
林禾景一想也有理,点头应了。
两人抄了小路赶到林子前的小巷时,正见了周棠错提着一身白袍的陵游从林中走出,周棠错显然是极生气的模样,对着蔫头耷脑的陵游不停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声音早飘散了。
广白吓得后背都出了冷汗。
林禾景停在原处,脸上满是不解:“夫君身边的……那是陵游吗?”
广白无声点头。
“他怎么从林子里出来?还那副打扮?”
林禾景的神情已经渐渐严肃起来,平时那种温温和和没有攻击性的目光已经快要凝成、徐月娘说她被打劫时林禾景一瞬间警惕而锋利的眼神了。
这种眼神广白见过。
曾经老爷任职的府衙,每个遇到案情可疑处的捕快都会有的神色。
那是对一切都抱着怀疑态度、直到寻到一个无懈可击、没有一点破绽的真相才能结束的警惕。
广白立即开口:“陵游喜欢唱戏……最近,又学了折戏……”
林禾景的目光一下柔和下来:“啊,所以陵游说的要事是这个?一个月前在街头追偷儿的也是他?”她找到了一个自洽的理由:“原是因为这个,夫君才是那副隐瞒事情的模样啊。”
广白后背冷汗又起。
林禾景竟发觉了周棠错的欺瞒,可那时的她,却什么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