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疑惑后,時雨再三敲门,结果仍无人接应,
犹豫一番,从另一侧的树上攀至窗沿,推开窗朝里看去:
——没人。
不仅没人,连被褥和柜子也都不见了,狭小的房间里空无一物。
她跳下树,直接朝岩胜的房间跑去。
天色一暗,继国家的大宅更显威严庄重,松木矜雅,沉寂无人声。
黑夜里视野模糊,有一道身影在草丛中穿行,一旦有暖黄的光亮便潜伏不动,等灯笼从头顶堪堪掠过,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才继续前行。
前方地上映出一片光晕,她立刻蹲进灌木丛里,屏气凝神。
拐角处灯影轻晃,两个提着写有“继国”大字灯笼的家仆并排着走出,一边巡视,一边交流着白日的见闻。
“家主真的要把大少爷的继承位换掉吗?”
“唔......毕竟小少爷的天赋更盛啊。”
“也是,说真的那已经不是普通人的才能了,简直是神童!藤本身上的伤你看到了吗?肿包可是有拳头大小啊!”
“我懂我懂,一看就超疼。”
待二人离去,某个看似无人的草堆里冒出一个白色的脑袋,少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隐入黑暗中。
似乎听到动静,其中一人回头。
又转过了四五个弯,時雨在一扇障子门前停下,确定附近没人后,她爬上走廊,轻轻拉开了门。
缘一已经在里面了。
见她突然出现,兄弟俩一黑一红两双眼睛睁大,被女孩子的胆大惊到失语。岩胜坐在床铺上,腿上还盖着被子,反应过来后一把撑地起身:“你怎么跑过来了?!”
岩胜语气焦急:“这里每个时辰都有人经过的!”
“快回去!”
時雨不看他,扭头问缘一:“你要走了吗?”
缘一沉默着点点头。
時雨:“是因为不愿意继承家业?”
缘一摇头。
時雨就明白了,他是不想让哥哥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至今为止所拥有的一切。
继国家主自从知道幼子的天赋非同寻常后,就决定调换兄弟二人的命运,让缘一留下来继承家业,而岩胜则作为必须舍弃的儿子,在十岁时被送去寺庙做僧人。缘一不愿夺去兄长的一切,加上母亲也在今晚离世,所以选择提前离开。
“你们父亲的脑子有问题。”時雨面露不忿。
这突然的一语在耳畔炸响,岩胜身子一抖。在家规森严的继国家里,这句话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应和。
時雨继续骂道:“做事想一出是一出,安排起自己儿子的命运都不带迟疑的,这样的反复无常的人居然也能做家主。”
“还有那些乱传双胞胎之间会争夺继承权,所以不祥的人也有病。那些人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兄友弟恭的可能,就算不是双子,但凡他们有个什么兄弟,也要互相算计厮杀起来的。”
“自己不是什么好的,却热衷于说别人家的风凉话,生一生二又与他们何干?”
時雨唾弃道:“还说别人不祥,我才是听了晦气。”
岩胜和缘一呆呆地看她一通输出,感觉再度刷新了对少女的认知。
不同于作为巫女时的淡漠,也并非私下里仅二人可见的活泼,为他们说话的時雨翻着白眼,看起来又凶又拽,然而听着她骂人,心里却好受了不少。
就像是,有人站在他这边,替他开了口一样。
岩胜低下头握了握拳,手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冰凉僵硬了。
“那么你呢?”他问。
時雨一愣:“什么?”
岩胜回头看她:“你又为什么要当巫女呢?”
他认真盯着对方躲闪的眸子:“其实你并不想当巫女吧,也很讨厌现在的生活,但还是过来了。”
“如果是为了有工作糊口,我可以托关系介绍给你其他工作的。”
時雨沉默着,没有回话。
片刻不到,她起身就往外走:“那我先回去了,岩胜多保重,缘一日后寺庙见。”
“你等一下啊!”被这一出搞蒙了,岩胜愣住,反应过来后立刻扑上去,踩在被子上的脚一滑,摔倒的瞬间抱住了少女白嫩的小腿,将她也连带着扑倒在地上。
時雨一脚踹在他脸上:“你怎么又来?!”
被踹的岩胜倍感冤屈:“真不是故意的......”
“但是,”岩胜死死抱着怀里的腿不松手,“如果你不说,我是绝不会放手的!”
時雨:“......”
她叹了口气,穿着足袋的脚又踹了两下大少爷的肩膀,告诉他起来再说。
岩胜不信:“缘一,你去坐门口那边。”
缘一听话起身,走到门口坐下,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時雨:“......”
三人围成一圈坐好,時雨终于肯告诉他们,自己是只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因为请神祭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岩胜立刻就想到鹿铃神社又名破烂社的名声:“还是因为缺钱吗?我们家资助的钱不够用?”
“不是钱的问题”時雨摇头。
“是人不行。”
专业的神职人员需要熟知各种祭典的流程,以及配置规格,还要能担任祭典中各项仪式的祷词人,必要的时候还需配合巫女跳祭祀舞,非常考验技术和行内经验。
可以这么说,一场祭典能否成功,神职人员的功劳占了六七成,剩下的才是摆设的物件和到场人数。
然而鹿铃神社早就没人了,但凡有点能力的神官要么投靠了别处,要么回老家另找工作,留下来的唯有孤零零的宫司位。
宫司与神社同在,不可轻易废除,也不可因私人理由罢手不干。世人皆以为鹿铃神社的宫司答应了替继国家办事,殊不知那根本就不是宫司的意思。
因为真正的宫司早已经死了。
“......死,死了?”岩胜脊背窜上一股凉气。
“对,死了。”時雨点头。
“后脑勺被铁锹击中,破个大洞,脑髓血液呼哧呼哧流了一地。”
她合掌拍手发出清脆声,手腕往两边一翻:“当场就断气了。”
这话题走向转变得过于惊悚,就连缘一也微微睁大了淡红的眸子,愣怔地看女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色浓重,今夜乌云压月,他们没有点蜡烛,一片黑灯瞎火中只能隐隐看见彼此,现在又讲起死人,气氛霎时变得不妙起来。
岩胜追问道:“凶手是谁?为什么杀他?”
時雨一脸平淡:“不知道,我只是最底层的巫女罢了,更多的也不清楚。”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匆匆结束:“总之就是我刚说的那样,宫司已死,神职人员皆无,我又是唯一一个在职的巫女,你之前看到的穿青蓝狩衣的男人不过是代理宫司,那更是个贪财无耻的骗徒。”
“所以我才说办不成啊。”她一摆手叹气道。
只有一个巫女在工作的神社,能办得了什么祭典,对外保证的自然都是骗人的空话。然而钱却是一定要挣的,与其劳心劳力布置然后失败被人责骂,不如推一个巫女去顶了风头。
其实一开始岩胜听见的仆人说的没错,这就是诈骗而已。
事办成了当然名利双收,办不成至少钱已经装进口袋里了,留下的巫女会被人怎么对待,就不是代理宫司在乎的了。
岩胜皱眉:“难怪每次去看你祷告都见不到其他神官,原来已经没人了。”
“诶,不对啊!”他秀眉一动,想起了什么,“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人吗?”
“我两年前去过一次神社,当时有一个扫地的大叔,他应该也算在神职里......吧?”
岩胜回忆到一半的话断在嘴里,望着時雨突然失落下去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
他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
门被猛地推开了,力气之大甚至使门框发出“哐!”的一声。
灯笼光照进室内,将他们暴露在来者的视线下,三人被突然的亮光晃了眼,下意识用手挡在眼前。适应光线后就看到,继国家主和两个家仆站在门口,正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这是怎么回事?!岩胜!我不是说过不许你们兄弟来往吗?!”继国家主怒斥道。
“还有你!”他指向時雨。
“破坏规矩到处乱跑!大半夜的不待在给你安排的住处,跑到我长子的房内作妖!小小年纪如此心思不正!现在就给我滚出继国家!!”
岩胜连忙爬起来劝阻:“父亲!不要!这不是她的错,我.......”
他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这一掌用了全力,岩胜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继国家主不管地上的长子,径直朝時雨走去。
男人的面色凶恶到让人毫不怀疑自己会挨揍,她立刻举起手臂挡在头上,突然,视野里闯入一道红色身影。
缘一挡在了她身前。
男人停下了脚步,浓眉紧皱,对幼子的复杂情愫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缘一红眸寡淡,此时却也凝聚了亮光:“父亲大人,请不要赶走她。”
“她只是出于好奇出来走走,迷路误入了这里。”
“至于我......”缘一垂眸,沉默几秒,“我来向兄长请教剑道。”
缘一从没说过谎,第一次撒谎就漏洞百出。然而这已经是他思考后,认为是父亲最有可能接受的谎言了。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渴求些什么,男人没有怀疑其中真实性,只是不耐烦到:
“你的才华远在你兄长之上,请教他有什么用!”
倒在地上的岩胜一愣。
“另外,不管是什么理由,出现在了这里就是坏了规矩!既然坏了规矩,继国家便不能留你。”男人自上而下瞥向時雨,眼里满是嫌恶。
“要是让别人知道你今晚的行径,人家会怎么说我们?!”
男人粗鲁地一挥手,语气不容反驳:“祭典一结束你就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还有,今晚的事要是胆敢乱传,我一定砍了你!”
“把她带走!!”
一个家仆上前,拽着時雨的手腕强行将她带了出去。那人的力气很大,手腕传来肉被狠狠压紧的痛楚,不用想也知道肯定青紫了。
家仆的行为十分粗暴,将她带回住处的屋子后便甩手一扔,時雨站立不稳,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白皙的皮肤顿时裂开,涌出的几道血线被同样是红色的绯袴吸走,看不出内里的伤口正在溢血。
“老实点!再乱跑小心脑袋!”
门被关上了,随即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
脚步声远去后,除了自己的呼吸外,時雨听不到其他声音。
屋里一片漆黑,她也不想再去找蜡烛,用胳膊肘撑着地起来后,直接拖着痛麻的腿爬上了床褥,也不处理伤口,就这么把自己往被褥里一卷,将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团,闭目不动了。
——她也不想来的。
時雨将脸埋进被子。
——但是如果自己不赚钱,大叔就会被杀掉。
脑海里浮现一张笑得爽朗的老实面容,以及这张面容在被关押进牢狱后日渐萎靡的样子,時雨心里猛然升起一股痛苦,几乎令她心脏骤停。
一个人流浪了这么久,才刚明白什么叫做幸福,却这么快就要失去了吗?
時雨眼圈红了。
大叔与她非亲非故,却是唯一说要做自己家人的人。
因为她没有父母,不知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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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忆起,她就一直跟着流浪的人走。
第一个老死了,第二个被人打死了;第三个是盲人,滚进山沟里摔死了;轮到第四个的时候,時雨七岁了,出挑的样貌开始难以忽视。
一个夜里,身边睡着的男人突然摸了她,那种恶心的感觉令她尖叫,随即痛打了对方的鼻子,在男人捂着骨折的鼻子嚎叫时,她吓得魂飞魄散,远远逃离了他身边,再也不敢回去。
从此,時雨便学会了扮丑。
头发绝对是蓬乱的,身上一定到处是脏污,能捡到男人的衣服就绝不穿女人的,只要脸上的泥巴干了就立刻找新的涂上,绝对不给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在生活朝不保夕的时候,美丽是一种错误,女性是一种罪恶。
她见了太多被拖进逼仄巷子里的女人,眼里装了污秽,变得雾蒙蒙一片。
完事之后,男人整理着腰带离去,留女人躺在地上瞪着眼喘息,時雨没什么能为女人做的,按照惯例走过去摸了摸女人的脸,反而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女人教训了比自己更弱的人,心情好了许多,也起身离开了。
時雨被打了,转过来的脸上毫无感情波动,眼里依旧淡漠无神,但下一次再看到类似的情况,她还是会过去摸一摸受害者的脸。
少女固执地认为,如果是自己被欺负了,一定是想要被谁温柔地对待的。
大叔就是那个捡走她,对她好的人。
自从跟着大叔住进神社,時雨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做正常人的生活,能够一日三餐吃上热饭,每天洗澡,晚上睡进暖和的被窝里......
看着大叔笑盈盈地为她盛早餐的身影,時雨明白了这就是有家人的幸福。
然而,那个宫司回来了。
他是前任宫司的儿子,是个早就抛弃神社不管,在镇子上成了家又时常惹是生非的浪荡子。
这位一年都不一定上山一次的宫司,久违地想起了自己名义下负责的神社,带上一众美艳妻妾上山游玩。
当他再次踏进神社,却意外发现了握着扫帚紧张地盯着他的白发美少女,女孩子相貌令人惊艳,皮肤雪白娇嫩,抿着粉唇,一双美目惊疑地看过来。
宫司胯|下一湿。
当晚就打发了妻妾回去,自己留住在神社。
后面的事即使放在话本子里也没什么新奇的,宫司趁着夜色摸进了她的卧室,被一直留心着的大叔一铁锹打中,脑壳当下就裂开,几分钟不到就没了呼吸。
但是大叔也因此被人报官抓了起来,以杀人罪关进了死囚大牢。
不知算是幸还是不幸,审案的奉行也是个昏庸无德之人,他与新任的代理宫司交好,二人都盯上了時雨这棵摇钱树,认定有她在,香客们就会源源不断往神社里送钱。
因此,大叔的执行期被一缓再缓,只要時雨交不出说好的香火钱,那么那一天就会是大叔被斩首的日子。
真正的巫女应当是纯洁的,神圣的吧?
而自己一直都是肮脏的,即使穿上巫女服,也要靠对着信徒笑来获得献给神明的钱,已经可以说是下贱了,现在居然还要帮着做骗钱的事。
時雨敛眸,一声不吭地听着代理宫司交代她的话。
这一次,是帮武士世家置办请神祭,也是一此注定会失败,明摆着要用她换钱的火坑之行。
那个青蓝狩衣的男人总是晃着金边的扇子,一双眯缝眼看向她的眼神贪婪又饱含算计。可就算她再怎么厌恶,也无法拒绝代理宫司的要求,
除了听话以外,她没有其他活法。
時雨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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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神祭的最后一天是“召神”。
山路盘旋崎岖,但还是有人愿意从山脚下的祭典离开,跟在巫女身后向山顶前进。
继国岩胜和继国缘一也在此列,他们跟在父亲身后,远远张望着队伍最前方的白发少女。
秋叶红黄,随风摇落,从一行人的头顶掠过,下一秒又被风卷上了高空,天气略微有些阴沉,泛着昏沉的黄云。
聆空台前。
除了经过这些天成为空城時雨信徒的人外,也零零散散来了一些好奇的人,勉强凑了个人气,广场上人与人之间仍是大片空当。
時雨不在乎来者多少,拿起神乐铃上了。
请来的鼓乐队开始演奏,乐声由清浅起调,如竹林拂风浅过,鸟鸣般啁啾。
巫女顺应降调屈膝倾身,垂眸,
空白一瞬。
急促鼓点突起,速有尺八木笛继上,音色流水般交织渐扬,高昂入云,巫女脚尖轻点,旋身合拍,按节奏甩出衣袂,神乐铃金光跃动,响声铮铮。
時雨在台上起舞,将学会的动作精准而无纰漏地一一展现,加入感悟到的决绝,不羁,反抗,嘶吼......她将以柔顺之姿示神的祈神舞跳出激烈与自由。
这是她唯一真实的时刻,这是她唯一纯洁的时刻。
不知何时乌云翻滚,天下暴雨,時雨不停,舞动更甚,手臂一挥,手中串铃震出清脆烈响。
雷声大作之间,黑云中见天光,建御雷神————降临了。
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良久,全部跪下高呼神迹!!!
继国岩胜眼里只有那个狂雨中以雷光作景的人,眼睛一眨不眨,耳边充斥着内心的狂鼓,一下一下简直跳出耳膜。
時雨结束一曲,手握串铃,高高举起于天地之间手腕一动————
“轰——————!!!!!!!!”
连结天地之间的霹雳一闪,重现于人间。
继国岩胜愣愣地看着,只觉得在这一瞬间,白发少女与他有了天地相隔的距离感。
仿佛此生再也无法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