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稀疏,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
这已经是连续至第三天的降雨,空气也冷飕飕的,从衣领直钻进去,带走人体本就微少的热气。
潮湿的院子里有不少人来回走动,木屐踏进水洼里溅起泥水,手里搬运着木箱,里面装着挂饰用的稻草结环。雨水浸湿了衣服和箱中物,但没有人敢停下来。
继国岩胜站在廊下,默默看着佣人们忙来忙去,一双黑眸里没有情感波动,雨水沿着垂檐滑落,打在青石上,溅起一点,感觉到脸上凉意,他回过神。
抬手用力拭去眼角雨水,白嫩的皮肤立刻红了一片。不去理会眼尾的酸涩,手心的痛楚才难以忽视,继国岩胜低头,自己手心上又多了新的血泡。
剑术的导师说,等手上的血泡破了就会结痂,反复多次后,手心布满茧子,那时就算入门了。
自己还差得远......
继国岩胜握拳。
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要练剑,但是天公不作美,这几日的降雨使院子变得湿滑,不适合训练。而且父亲大人说,今日要一起迎接贵客,不必训练了,他只好将竹刀放回架子上,无所事事出来闲逛。
水坑被踩踏的声响传来,继国岩胜耳尖一动,有人正走向这边,他厌烦于下人们虚伪的恭维,环视四周后选中了廊前的柱子,躲到后面蹲下。
“喂,听说了吗?这次请神祭的主办方,找的是哪个神社来着?”
“还能是哪个?旁边山上的鹿铃神社呗!”
“什么?!那间破烂神社?!都快两百年没神降临了,居然还敢接别人的祭典邀请,就不怕技艺生疏丢了丑,遭人笑话么?”
“哼,八成是为了骗一波钱逃跑吧,还真能让他们请来神不成?”
“搞不懂家主在想什么,偏偏找这一家神社......”
“谁知道呢......”
说话的声音远去了,两个佣人抬着重物离去后,继国岩胜从柱子后面绕出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这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要办请神祭。
请神祭,意如其名,是请神显现尊容,散布福泽的祭典。如果对供奉之物以及祭祀舞满意,便会有高天原的神明投下天光,为在场之人降下祝福。
虽说如今几乎已经见不到神明之姿,但若再早个一百年左右,还是偶尔能见神明现身的。
若是把目光调到更早的平安京时代,那更是街上人鬼同途,逢魔时分,百鬼夜行,也常有神明混迹于人间。说不准擦肩而过的某个仕女或书生,就是神明的化身。
但在近几年,民间也开始传出“鬼神都是骗小孩子的”如此的传言,就算家里老人还记得,子孙后代也不愿意相信了。
信不信的,都无所谓,人类举办个庆典仪式什么的,也只不过是为了与其他日子区分,让枯燥无味的生活多一点新鲜感,顺带求个平安而已。
这一次的请神祭就是继国家主为了驱散不祥,而托人举办的。
只不过......
继国岩胜皱眉。
就连小孩子的他也知道,鹿铃神社风评很差,但差得非常专一,就连在服务方面的差评对它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因为根本没人会去——它太破旧了。
其实随着时光流逝,人的数目不断增多,鬼与神渐渐淡出人类的视野。不止是鹿铃神社,其他神社也都几百年没见过神迹了,只是鹿铃神社作为其中最落魄的那个,一直被拿来比较罢了。
懂得都懂,总得有个垫底的来衬托其他神社还过得去。
只是这样一来风评便再度一落千丈,神社香客减少许多,再不久,只剩几位老香客,待这几位一圆满,便是彻底没人来了。
如今也只有父亲大人这样的老资历世家才会继续拜托鹿铃神社,这也并非因为情感浓厚,只是单纯遵照祖规,循规蹈矩地做事罢了。
这么看来,今日要见的“贵客”就是鹿铃神社的神官了。
继国岩胜兴致缺缺地起身,拍了拍胳膊上蹭到的灰,起身走了。
午时一刻,雨仍不停歇,继国家庄严大气的黑木门前,继国岩胜身着正装站在父亲身边,侍从为他们打着红色油纸伞,却越发显得一行人阴沉肃穆。
过了不到半株香时间,远远街头出现了一个头顶带斗笠的男人,身着青蓝色的狩衣,在阴雨天非常醒目,身旁两位抬轿的侍从紧随其后,很快继国岩胜便看清了他们抬的轿子。
那是一顶一人坐,四人抬的轿子。两根轿杠上的涂层斑驳,掉漆严重,轿帘所用的布料是厚重的黑红色纱布,边缘已经脱丝。
整体倒是还算干净,只是黑底红花纹在这阴天里怎么看怎么妖冶,继国岩胜眨巴眨巴眼,偷偷瞄了一眼父亲大人的脸色,又迟疑看向轿子上被竹帘遮住的窗口,总觉得里面会冒出妖鬼精怪,将他们全部吃掉。
穿着狩衣的神官朝他们行礼,继国岩胜随着父亲还礼。
随即,就听见父亲问为何宫司大人乘坐的轿子如此寒酸,与至少八人抬的大轿规格不符,简行至此,是否是对继国家有所意见?
也无怪乎他会这么说,战国时期人人讲究脸面,一个家族办事就有数个家族暗地里围观,或是人手不足,或是办事有纰漏,都会被一一记下,成为市街风谈里被诋毁的说辞。这对于极其看重面子的继国家主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神官解释说,非也,今日乘轿之人并非宫司大人,而是本神社新招的巫女。
继国家主闻言更是大怒,抽出配刀就要砍下神官之首,用他的血洗清继国家收到的侮辱。
左右侍从皆失了冷静却不敢阻拦,继国岩胜也惊慌不知所措,唯有将要被斩的当事人神官笑得一脸有恃无恐,毫不把横在脖子上的刀刃当回事。
在继国家主质问他为何发笑的怒吼声中,神官侧身拉起了竹帘,当里面坐着的人露出小巧的下巴时,暴怒的继国家主也好,手忙脚乱的侍从也好,全部停止了动作。
帘子逐渐上升,继国岩胜的双眼不断睁大。
直至那人的脸完全露出来,少女的美貌惊为天人。
她睫毛纤长,眼里兀自淡漠,视线虚无集中在轿子里某一处,如同一尊精致的人偶。露出来的一截玉颈白皙,与其盘起来的白发相呼应,整个人气质落雪般纯净,唯独嘴唇擦了淡红的口脂,才看着有了一丝人气。
继国岩胜呆呆地望进那双迷雾般的淡青色眼瞳,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烟雨朦胧中,还是在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中。
身边父亲收刀的清脆金属声唤醒了他,再一看,竹帘早已重新垂下,少女的面庞被遮掩不见。继国岩胜顿感可惜,又奇怪自己为何可惜,他透过竹帘间隙,极力望去。
——只能隐隐看到一点珍珠般的白色。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继国岩胜觉得纵然有竹帘遮挡视线,少女也始终不曾扭头看过任何人。
巫女的美貌极其具有说服力,继国家主原本不满的心思顿时被开解,当下同意了由巫女来代替宫司操持祭典,并许诺如果办事有力,继国家会增加每年投给鹿铃神社的香火钱。
神官乐得合不拢嘴,命人将巫女抬进去后,便晃着脑袋走了。
就这样,继国家住进了一位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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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住进一位巫女,自己的生活比起之前也并无不同,继国岩胜擦拭着手中的竹刀,将上面的污血擦去,露出粗糙破损的表面。
今天也仍是雨天。
望了一眼廊外的雨幕,继国岩胜叹了口气,呼出些微白雾。
天气寒凉,连手脚都要僵硬了,他起身,决定去厨房转转,找点热茶喝喝。
最近下人们忙于准备祭典,都快没空照顾他了,继国岩胜反而从中体味到了一丝自由,也不去主动提醒,乐得一个人晃悠。
这个时间点厨房应该没人,他努力放轻脚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做得非常成功,一路上没人注意到他,继国岩胜顺利进入厨房。
环顾一圈,没人。
他松口气,缓步走进去,抬眼在装茶罐子的橱柜上挑选起来,选好后,他踮脚——够不着。
黑着脸放弃,转而去找供佣人们歇脚的小凳子,结果也没找着。想着会不会是被谁收起来了,他四处观望,目光锁定在橱柜下方的两扇柜门上。
如果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了吧。
这么想着,他走过去,打开了柜门。
和嚼吧嚼吧啃南瓜啃得正香的巫女对视了。
继国岩胜:“......”
继国岩胜:“你......噗!”
他还没说完,女孩子就撞开他的下巴,飞快跑出去,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那速度堪比他在冬天的田野里看过一次的雪兔子,是能将所有猎手甩在身后的一骑绝尘。
被一屁股撞在地上的继国岩胜捂着下巴痛呼,动静引来了负责烧菜的佣人,不一会儿就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生怕小主人不高兴告到家主那里去。
继国岩胜不耐烦地推脱,说自己没事不用操心,但是当被问到“是不是饿了,要吃点心吗?”时,本欲脱口而出的拒绝在舌尖滚了滚,最后还是变成了:
“....那就拜托了。”
那个巫女看着好像没吃饱饭一样,干脆给她送一份点心好了,倒也不是刻意关照,只是哪有让客人在主人家挨饿的道理,显得他继国家礼仪不周。
说服了自己这是在维护家族的礼仪完善,心中失衡的心跳这才逐渐平复下来,身边佣人一声惊叫,继国岩胜心脏又是一抖。
“怎么了?”他皱眉问道。
“抱歉,少爷。”佣人立刻鞠躬道歉,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颗被啃了三分之一的生南瓜,将被啃咬的坑坑洼洼的一面拿给他看。
“居然让厨房里进了老鼠,这真是我等的失职!”佣人再三道歉,保证一定不会在发生此类情况,希望得到宽恕,千万不要告诉家主大人。
继国岩胜摆摆手,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但他们心里要有数。
众人皆忙不迭地应下,弯腰恭送大少爷的离开。
在继国岩胜的脚步声渐远后,才有一个人抬起头,奇怪道:“咦,少爷什么时候喜欢吃甜食了?”
“你少多嘴。”立刻就有人顶他,“主人家想做什么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不想要工作啦?”
那人立刻息声了。
....
室外走廊。
继国岩胜端着盘子,上面放着几串三色团子,边走边寻找着白色的身影,视线晃寻片刻,眼里突兀映入一身白衣绯袴:
“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