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那个家中逃出。
她还未及笄便接受着成为帝妃的命运,新帝即位三年,守孝期已满,楚夕意识到交诸于自己之任,时机已到。
旁人听闻,只道董氏得与帝婚,乃无尚荣宠。
若楚夕亦能如世人所思一般,遵妇礼,惧失容,或可欣然接纳这世俗的命运,嫁往长安,入未央,享荣华。
可她偏生知晓,在这其中,嫁不重要,荣华才重要。
是以在那段撕扯的岁月里,她平静又哀伤,似等待着被凌迟,却侥幸着被救赎。
日复一日,了无边际。
可就在她以为即将沉沦之时,雍州突生动乱。
大母日日忧心,无暇顾及其他,府中上下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宁静。
目睹此景,楚夕心中突然升起一道可怕的念头,这条迷雾之路,或许还有转机。
她开始期待,期待自己能被放弃,在这场棋局之中,成为一枚无用子。
然而她未想到,在这场厮杀里,舅父想让她来开路,荒唐如自己,竟连“无用”也终是难为。
原来在棋局伊始,自己便已处棋中,终难幸免。
楚夕曾幻想过宿命中的诸多结果,可曲终人散后的每个场面里,自己皆未得善果。只是如祭品一般,体面的被献出,而后置于一旁,昭示着董氏一族的名声,荣耀而荒谬。
于是在一个缟色月夜,一个可怕的念头悄然流出,撕扯着出逃,逼迫着楚夕,想替自己言说一回。
那夜月色蚀骨,如年的獠牙一般,刺皮肉,涤灵魂。
而出逃的楚夕,在迈出城门的那一刻,只觉周身如重铸一般,复得生机。
终是挣脱枷锁,妄图孑然于世。
她亦知前路艰难,可相较泯于麻木的祭祀,于荆棘丛陷落,也许更是从容。
宋朝走进院中,看见的便是正望着那刻木兰而出神的楚夕。
默默行至其身后,见那人丝毫不察,宋朝只好轻咳两声,试图令其从回忆里走出。
楚夕听见声响后回神,转身便对上了宋朝带着探究的目光。
神色染着怯意,轻声喊了句“宋县丞”。
宋朝见后一愣,不由叹息一声。
自诩并非凶劣的长相,可这女娘每回见他似乎都是一副惊慌神色。
“下官可是吓着娘子了?”
楚夕闻言一怔,而后望着宋朝道:
“...并未,小女子只是在想事情,一时间未回神。”
宋朝这时方才看清楚夕的模样。
昨夜雾色浓重,宋朝并未细看,如今望着这位面容微红,杏眼闪动的女娘,他发觉楚夕比他在玉林见到的女娘都要好看。
然而那双杏眼不知为何,始终泛着清冷,分明是甜糯的长相,却添了股薄凉。
楚夕被宋朝望着有些局促,只得开口道:
“多谢宋县丞昨夜之举,小女子十分感激。”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宋朝连忙道:
“娘子不必客气,宋朝为县之官吏,此乃下官之分内事。”
突然一阵秋风扬起,将二人周身的薄雾悄然吹离。
木兰树下,错落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倒是将萧索秋日映出了半分春意。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归程来了呀,外头那么冷,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进来说啊。”
宋朝闻言回过头望去,只见徐媪正站在屋外招呼。
连忙应了一声,同楚夕一道进屋,徐媪给两人递了杯茶,宋朝捧着茶饮下,只觉周身都暖和了些。
楚夕见宋朝一早过来,想着许是找徐媪有事,自己在多有不便,故缓缓开口道:
“徐媪,院里落了许多玉兰花瓣,扔了也是可惜,我去采些来做玉兰花饼吧。”
说完便自顾着走了出去,还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宋朝见楚夕笔挺着走出去,当真去院中捡拾花瓣,心中失笑,她瞧着可不像是会做玉兰花饼的。
楚夕的确做不来玉兰花饼。
在院中捡了些还算新鲜的花瓣,用水洗净后便不知该如何了。
望着灶台上凌乱的花瓣,楚夕心下叹了口气。眼下借住在徐媪家,却也没有白住的道理,总得干些活才行。
可自幼所学皆为风雅之物,于眼下的日子皆是无用。
“楚娘子可要老身帮忙?”
徐媪不知何时走到了楚夕跟前。
楚夕有些窘迫的望了眼徐媪,徐媪见状也不打趣,只笑着开口道:
“这玉兰花饼的确难做,还是老身同娘子一起吧。”
“...好”
楚夕偷偷望了一眼,不知那位宋县丞方才说了什么,徐媪像是有心事。
隐约听见一声叹息,便听见徐媪自顾着开口道:
“老身头一回做玉兰花饼,还是做给我孙女的,她呀,就爱吃我做的点心。”
楚夕静静听着,低头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襦裙,心下了然,想必这裙子也是孙女的。
“不过老身许久未见她了,也就许久未做过这花饼了。”
“她不在玉林吗?”
徐媪闻言苦笑道:“在的,她和她阿父阿母在东边住着,只是她阿母呀总瞧不上这里...”
见徐媪神情低落,楚夕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宽慰,毕竟亲缘之中,自己也很糟糕。
“楚娘子来尝尝味道如何?”
徐媪拾起一块蒸好的花饼递给楚夕。
楚夕拿起咬了一小口,软糯的口感混着玉兰花的清香,入口并不甜腻,淡淡花香在舌尖散开,是秋日的味道。
“很好吃,比以往我吃过的花饼都要好吃许多。”
“好吃就行,改日老身再做些旁的味道给你尝......”
突然想起什么,徐媪对楚夕道:“楚娘子,花饼做好后你帮老身给归程拿些送去吧,那孩子也爱吃。”
“...好”
“哎,归程那孩子也是让人心疼,我去取个食盒给他装些...”
楚夕提着食盒出门,顺着徐媪为自己所指的方向走着。
玉林虽不如昭陵富庶,可瞧着百姓倒也算安逸。
沿途有不少商贩做着买卖,其中不乏一些女娘。
楚夕饶有兴致的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县衙门口。
正准备往门口走去,正欲上台阶时,身后却冷不丁被人撞了下,楚夕下意识一个踉跄,待站稳后回身望去,只见一人突然间倒在了地上。
楚夕心提了起来,只当是这人撞到自己后摔了下去,正欲躬身将那人扶起,却突然见那人趴在一位郎君的身侧,紧抱着那郎君的腿道:“大家快瞧啊,有人打人了!”
楚夕下意识看了眼那位被拦住去路的郎君。
身形高大而强壮,皮肤有些黝黑,眼下正一脸无措的立于原地。
“谁打你了,你赶快松手!”
男人有些无奈的解释着,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晕。
这时突然跑过来两人,高声议论着。
“哎呦,这人好像是官府的吧,白日便敢县衙门口打人,太嚣张了吧!”
“官府就这样欺负百姓吗?”
“对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啊,有没有人管管啊...”
一时间吵作一团,引得一旁百姓都围了上来,楚夕被人群挤到了最末处,神色微冷的看着众人。
那郎君被人围着,只能局促地喊着“莫要胡说”,奈何声音太小,逐渐淹没在了众人的非议声中。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宋县丞过来了”
说话间只见宋朝紧跟在一位官吏身后,艰难的从人群中挤进去。
“阿旌...”
“归...宋县丞你来了呀,你看这人非说我打了他,我哪里打他了嘛...”
地上之人见二人熟稔,忙开口道:“你们快看呀,这二人相识,这位县丞定是要帮着这人说话!”
开口之人宋朝认识,是住在山上的刘家二郎刘永。
望了眼面前的局面,宋朝大致猜到刘永今日所为何事,只没想到他会在县衙门口上演一出闹剧。
岑旌虽有些乖张,可绝不会莽撞到随便动手打人。
宋朝望着刘永,开口问道:
“你是刘家二郎刘永,对吗?”
“怎么,以为认识我便能让我放过他,休想!”
宋朝闻言神色一暗,沉声道:
“我并非要你放过他,你说这郎君动手打你,那他何故要这样做呢?”
刘永闻言一怔,随即道:
“这我哪里晓得,许是之前我在哪儿得罪了他,眼下他要报复回来吧。”
“你胡说!我与你从未见过,你怎的说这样的瞎话!”
岑旌性子急,遇到此等胡搅蛮缠之人,双目发红,紧握着拳头,像是真要将地上之人狠揍一顿。
在众人面前,宋朝担心岑旌行过激之事,连忙拍了拍岑旌的肩膀安抚他。
低头打量了一眼刘永,应该并无大碍,宋朝接着道:
“刘郎君,你先松开这位郎君,下官是冯县令的县丞,下官在此,他不会跑。”
刘永见宋朝身形端正,眉目清朗,想必是位体面之人,于是默默松开双手,起身开口道:
“宋县丞是吧,你倒是说说,这郎君该如何赔偿我啊?”
饶是再迟钝,岑旌眼下也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故意为之。
于是气愤地开口道:“我并未动手打你,你也无碍,为何要赔偿?”
刘永闻此言后顿时气急,忙开口道:
“众位听听此人所言,我一介布衣为何要无缘无故讹上你?”
岑旌一时语塞,当时的情形的确无人察觉,只能任由此人胡诌。
“此人不是那位郎君撞倒的。”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只是周边嘈杂,未引人注意。
“此人不是那位郎君撞倒的!”
那人声音更高了些,这时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开口之人是位女娘,此时正立于台阶之下,声音清冷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