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寺晨钟响起,晨雾凝结在林间新发的枝叶上,在宏远激荡的钟声中积聚、坠落。
又柳闻声而起,还没收拾好,神尘便在门上敲了两下。
“法师稍等。”
又柳急忙穿戴好拉开屋门眼前一亮,神尘今日着了白色海青,手上拿着一本经书。
许是受寺中禅意的浸染,又柳觉得眼前的神尘,比往日更有不容亵渎之感。
他声音混含着初醒的沙哑,“晨钟后,是早课的时间。放课后有三声钟鸣,你到时便来斋堂用斋。”
又柳点头,“法师,昨夜多谢你的素面,很好吃。”
神尘面上没什么表情,“来的时候带上食盒。”
僧众们的早课要半个时辰,又柳想着自己走过去也得一炷香,便落上院门,向山前走去。
空缈的梵音从大殿传出,不少香客驻足殿外,虔心躬聆。
也有像又柳一样好奇看来的。
又柳在僧众中一眼找见神尘,他跪坐在最前面,手执犍稚不疾不徐地敲着木鱼。
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大殿内的神尘,更能看清他清心寡欲的冷淡模样,升起不容亵渎之感。
又柳移目离开大殿前,四下转了转。一早便来上香祈愿的香客跪在各殿不同神佛前,又柳笑了笑,找地方坐下。
钟鸣三声拉回又柳的思绪,放课的僧人托着钵来到斋堂,神尘身后跟着尾巴一样的慧可。
两人看见又柳,一同走过来。
慧可一脸得意对神尘道:“师兄,你快考我几个。”
慧可昨日将画册反反复复翻看了三遍,现在很是自信。
神尘同又柳示意,三人排在打斋饭的队伍后,慧可站在两人中间,期待着神尘开口。
“你说说你最喜欢的一篇故事吧,又从中悟到了什么。”
慧可脱口而出,“方辩为慧能塑像。”
又柳没记错的话,这则故事的内容更像是对慧能大师佛法深厚赞颂,没什么感悟好说。
不过这则故事内画面鲜艳,很能引人注意,尤其是慧可这样年纪的沙弥。
她看了眼神尘,他像是早有所料,了然地笑道:“悟到什么呢?”
提到“悟”,慧可就一路往高深处想,想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故事中的佛理,慧可摇了摇头。
随便一问就被难住,慧可羞了脸。
“画册有趣,但你看它是为了领悟内容,切忌走马观花。”
慧可一下子蔫下来,闷声“知道了,师兄。”
又柳安抚的揉了揉慧可的脑袋,她看的门清,却不便告诉慧可神尘挖了坑等着他跳。
又柳的袖口在她动作时从慧可面前摆过,猫耳朵一样的小三角轻轻晃动,慧可稀奇道:“这是什么纹样?”
又柳拉直袖子让慧可看。
只见又柳的袖口趴了一圈胖乎乎的粉白小猫纹样。
“真有趣。这是你在京中买的布料?”
“是啊。看不出来吧?”
慧可原以为,素色的衣服大都一个样子,又柳的衣服上却有很多可爱稀奇的图样,与素色布料协调得相得益彰。
神尘听着两人的话,目光落在又柳衣摆的图样和收边处的小猫耳朵上,探出一点尖的猫耳朵随着衣摆晃动,活灵活现。
神尘有些意外于她的奇思妙想。
上次在杨柳县,她送他的香包也很独特,她在这些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总有机巧活泼的心思。
“神尘师兄。”慧心拿着一封信向三人走来,“师父送来的信。”
神尘接过信拆开一看,信中悦智大师说德宏寺内正在重修天王殿,寺内方丈听闻神尘过去为云台寺佛像塑过金身,便请他去德宏寺帮忙。
神尘将信交给慧心:“你拿信去找悦空长老,请悦空长老近日代为讲经。”
慧心点头应是,拿信离开。
慧可问道:“师兄你要告假?”
“嗯,去趟杨柳县,你专心功课。”
说完,神尘看向又柳,还没开口,又柳便自告奋勇“我也去。”
神尘知晓自己拦不住她,淡声道:“走吧。收拾行李。”
慧可羡慕地看着两人,神尘视线扫过又柳手上的食盒,接过来递给慧可:“将食盒还了。”
马车行驶在山间,神尘驾车,又柳坐在他旁边。
山间春花一开,便是半面山坡的娇娆,山间的芳香氤氲在下山的路上。
又柳轻轻晃动着双腿,目光流连在花海中。
“喜欢?”
又柳重重点头,“喜欢。我从前没有时间看这些,进宫前要忙着填饱肚子,进宫后要谨慎小心低头做事,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神尘不发一言,默默将马车停下。
又柳弯了眉眼,没想到神尘会特意停下车,她真心诚意道:“法师,我觉得自己真是撞了大运,领到皇后娘娘的差事,跟你来到绵山,托您的福,我现在的日子比原来舒服多了。”
神尘提醒,“一会还要赶路,不能久留。”
又柳笑着跳下车,走近花海。
两根鼠尾草被她盘成手环的样子戴在腕间。
又柳又从地上找到成朵的梨花,卡在鼠尾草茎交叠的缝隙中。
又柳晃动手腕,满意地看着手上的花环。她将鼻尖凑在手腕上,闻到舒心的淡香。
她跑回车边,兴高采烈地将手腕上的花环凑到神尘面前,“法师,好不好看?”
说完,将手腕凑在神尘鼻尖,“你闻,是不是很香?”
神尘的呼吸被又柳的手腕挡住来路和去路,温热铺洒在她肌肤上,又被挡回来,落在他口鼻处,清香在肌肤和呼吸间勾缠浓郁。
神尘身子后仰,屏息避开又柳的手腕,再次呼吸间,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又柳手腕的香。
又柳看神尘抿着唇,没有回应她的意思。也不在意,轻轻抚触着腕间玲珑的花瓣,乐游游地哼着曲儿坐上车。
神尘看着她侧脸,突然开口:“你今年多大?”
“十六。”
十六岁,和柔安一样的年纪。
神尘看着又柳侧脸,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还很懵懂,她很多时候应该都是无心之举。
他也许该像对待慧可那样对待她,总之要多些包容。
周家到绵山的路程比德宏寺到绵山的路程远。
又柳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两日,今日午时前便能到德宏寺。
又柳打了个哈欠,将刚才买的包子递给神尘,“咱们今日走的太早了吗?路上冷清的有些瘆人。”
神尘摆手,没接她的包子,用极低的声音道:“回车里,有埋伏。”
又柳二话没说,叼着包子坐回车内合上车门。
她小声道:“法师,你要小心。”
神尘来不及回答,又柳听见车外利箭破空的锐声。
锵一声,应是长剑劈在马车上。又柳浑身紧绷,车外的杀手显然是看清神尘护着她,有意识地攻向车内。
刀剑碰撞的脆响始终不超出马车的三步外。
车外,神尘一直试图将人引开,他们却早有计划的一波又一波向车前涌去。
这次来的人比上次遇到的武艺要高,神尘反手持剑,用剑柄击倒两人后,格开准备破开车门的剑刃。
他一靠近车前,挥剑的方向便被挡住一半,他能控制住的范围立马缩小。一群人趁机拉开后窗,试图以又柳做要挟。
神尘呵道:“俯身!”
又柳趴下的瞬间,剑锋擦着发间而过。
车门打开,神尘一手挡住袭来的长剑,另一手伸进车内抓住又柳的胳膊,将人一把拽过来。
“得罪。”
下一刻,神尘的手揽在又柳腰间,紧抱着又柳纵身跃出长剑袭来的范围。
银光一闪,又柳尚未反应过来,神尘倾身向前,手掌托住又柳后腰,压低两人的身子,带着又柳避开一剑。
屡次与剑刃擦肩而过,又柳一点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尽全力配合神尘的动作。
刚开始,因为带着又柳,神尘的动作还有些滞涩。后来两人一起避开几个剑招,有了默契,神尘出招越来越快。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神尘放开又柳,干脆利落地击倒最后几人。
又柳心有余悸的避开地上晕死的人,回到车旁拔掉车身的箭矢。
“法师,这波人是同一个人派来的嘛?”
“嗯。”
“你知道是谁啊?他们好像总在你入寺前下手。”
“她信佛,不会在佛门清净地开杀戒。”
手上这支箭不太好拔,又柳咬牙切齿道:“他不够虔诚啊。”
神尘绕车看了看,“没有了,上车吧。”
两人在未时初到达德宏寺,在客堂等待挂单。
寺内知客师等了会才到客堂,是长脸长鼻,身材短胖的僧人。
神尘合掌行礼,“打扰常住。”
“从何来?”
“绵山东峰云台寺。”
“何名?”
“神尘。”
知客师抬眼,目光并不友善,“来为天王殿神像塑金身的?”
“是。”
知客师意味不明的发出一声笑,又柳拧着眉头,神尘却一脸淡然,像是没听到。
知客师道:“戒碟。”
神尘刚拿出戒碟,知客师便一把拿过。
扫了眼后不客气地丢回神尘手上。
看向又柳时,态度倒没那么恶劣了,“住庙一夜三两银,施主住多久?”
“半月。”
又柳掏出银子。
知客师收了钱,记入册,起身引又柳前往群房。
又柳止了步子,面前的人完全不顾神尘的存在,“师父先带神尘法师去僧舍吧。我在此等候便可。”
听到又柳提起神尘,知客师才回头看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神尘莲友入门七载,不至于连僧舍也找不到吧。”
又柳看不惯他阴阳怪气,正要开口,神尘却声音和缓,不在意道:“阿弥陀佛,莲友为这位施主引路吧。”说完,神尘背着包袱离开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