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
又是一个云间书店惬意的午后，矜矜业业的街道办员工方力坤推门而入，“老霍，街道办要组织七夕节活动，七夕当天你们书店也……”
“打住。”霍文涛布置着橱窗，淡定道，“七夕节当天，本店全员忙碌，会提前关门。”
“全员忙碌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我与桑绮预定了餐厅，老杨和太太要去看夜场电影。 ”霍老板这才回头瞥他一眼，“小林也……”
“哦，小林姑娘要去相亲。”方力坤理所当然道。
“不……”霍文涛笑了，笑得像个老父亲似的，“本店的林志芳小姐已经正式脱单，七夕节那晚与男友有约。”
“什么？”方力坤大吃一惊，脸色一变，“小林姑娘，脱单了？”
“……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霍文涛蹙眉，“我警告你啊，随便你折腾富婆还是什么的，本店的员工你想都不要想。”
“哎呦你想什么呢，我对小林姑娘没有任何特殊想法，”方力坤连连摆手，“我只是感慨……这下，本文的常驻人物里，似乎只有我一个单身狗了。”
一旁的桑绮掐指一算，“……好像还真是！”
方力坤一时气馁，一时又给自己打气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也有过人之处啊！”
“是什么？”霍文涛调侃。
而方力坤的神色更为调侃，临走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虽然单身，但是我有娃啊！老霍，你就和桑绮好好加油吧！”
哎呦，他这时候倒把与前妻的女儿拿出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了？
霍文涛嗤之以鼻。
不过生育问题近来的确困扰着桑绮，倒不是被催生，而是公司的新项目——关于女性生育的立项主题，很有可能要‘流产’了。
…………
“女性生育困境是近来的热点话题，新项目想展示女性的种种真实困难，博取观众共情，”桑绮道，“但公司常年做恋爱甜宠剧，又不想完全放弃这一特色。于是……”
“于是这两点就形成了矛盾，”霍文涛听明白了，“既要展现生育困境又要甜宠……这难度简直上青天。”
“所以项目暂停了，总编放我们几天假，各自思考一下。她建议我们找一些身边真实生育过的年轻女性聊一聊，看能否有启发。”桑绮道。
桑绮于是行动起来，可她放眼周遭，熟稔的同辈同学里，大部分都还没结婚呢，更别提孩子了。方力坤的前妻是她第一个能采访到的对象，而电话里的罗允心也十分热情。
“抱歉，孩子正闹腾，我找个安静地方和你聊，”电话那头，隐约是小女婴咿咿呀呀的玩闹声，罗允心似是喊来伴侣照顾孩子，轻轻关门出去后，才扬声道，“采访怀孕生育的感受？是为了新剧的素材吧……当然可以，我想想怎么说啊……”
罗允心的声音比印象中更温柔几分，“虽然生育是女人的天赋，但……真的实行起来，还是很艰难的。其实，我生女儿是难产的。”
“哎？”
“可能在外人看来，我只是越来越近临产期，随后突然发了朋友圈报喜。但实则那几天在医院的经历，真是毕生难忘。
我是在临产期前的三天，忽然大出血的。半夜上厕所时，看到马桶里全是血，我吓得都快晕过去了。她连忙把我送去医院……对就是她，我的……嗯伴侣……”她抿嘴，害羞地笑了笑，“就叫她阿珠吧，幸好有阿珠在身旁，我心里好歹有根支柱。
医生给我做检查时，血依旧流个不停，医生说可能胎盘出了问题，也怕孩子呼吸窘迫，紧急就做了剖腹产手术。
我被推进手术室前，看见阿珠的脸上满是泪水，我本来想说‘别担心’，但其实我也怕啊，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别走好不好’。她于是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头。”
罗允心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的一颗心，直到孩子平安落地才放松下来。但那并不是终点，术后麻药退去的痛楚，开奶涨奶的痛楚，还有伤口还未养好，就必须下床走路让肠道尽快通气的痛楚，真是煎熬……”她想了想，“其实究竟有多痛，现在我也记不清了，但我至今记得当时我边哭边对阿珠说——‘太痛了，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阿珠当时也哭了，但很快又笑了。”
“哎？”
“她说——‘傻瓜，你和我在一起，以后当然不用再生了啊！’”
话音落下，罗允心和桑绮都笑了。
“至今我剖腹产的伤疤都没养好，红红粗粗像一条蜈蚣，天气不好时还会发痒。也不知何时能好，兴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她顿了顿，“……其实孕后期，我父母已经知道我离婚的真相了，他们大为震惊，也很愤怒，甚至一度放话说不再管我，让我和孩子自生自灭……
所以产后那阵子，我的经济情况不容乐观，虽然身体恢复得很慢，但也不够钱继续请月嫂。于是拖着虚弱的身体没日没夜地带孩子，脸色蜡黄，眼眶发黑，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直熬到孩子半岁才好转。哦，至今我都头发稀疏，这大概就是生育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弊端吧。”
“……谢谢。”桑绮闷声道，“……那，你觉得……生育有带给你什么快乐吗？”
“当然，孩子非常可爱，我已然离不开她了。”罗允心忽而羞涩起来，“我以前总会偷偷胡思乱想：阿珠一直说爱我，也会爱我的孩子，但她真能做到吗？毕竟孩子是我与方力坤怀的啊，等孩子出生后，她真的能爱屋及乌吗？”
“那，她是怎么做的？”
罗允心盈盈道，“其实出月子后，我妈就忍不住跑来看我了。她照顾了我几天，也观察了我们几天。最后她说：哎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珠才是孩子的亲妈呢。”
“哇！”
“为了奶粉钱，阿珠不得不每天上班。但在家时，她几乎包揽所有家务——除了喂奶，这个没办法，她真做不到。”罗允心笑了，“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在阳台晒太阳，一边逗孩子一边笑着说——‘啊呀你真可爱，鼻子眼睛都和允心一模一样，我现在有两个宝贝了’。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感动得无以为复。”
罗允心说完，静默了几秒，直到那厢传来阿珠的声音，“允心，孩子应该是饿了。”
“我来了！”罗允心扬声，又对桑绮道，“桑小姐，虽然我的情况其实挺特殊的，但希望可以帮到你。”
“谢谢你，”桑绮答应着，“也真心祝你幸福。”
“谢谢，我已经很幸福了。”
……………………
桑绮能找到的第二个采访对象是——何美慧。
没错，那天何美慧带孩子在附近参加早教活动，只浅浅来书店露了个脸，就被桑绮逮住了机会。当然，也多亏了霍文涛。
没办法，在爱妻的眼神威吓下，霍老板只得板着脸叫住前女友，“那个……嗯，要不要多坐一会儿，喝茶吃点心，顺便聊聊天？我请。”
“哈，我没听错吧？”何美慧诧异得五官拧成一团。
“……茶点我请，至于聊天……”霍文涛指了指角落里殷殷期待的桑绮，“……拜托了。”
十分钟后。
何美慧与桑绮对面而坐，施施然地翘起二郎腿，“你们这些做编剧的也挺累啊，明明是自相矛盾的主题还要硬编。生育和甜宠，笑话，生育怎么可能甜得起来？”
桑绮端着笔记本，讪讪道，“你可以随便谈几句。”
何美慧眼眸一转，“我倒是想先采访你一句，为了工作不惜采访老公的前女友，是什么心情？”
“没什么特殊的心情，”桑绮笑了，“因为我知道，你对霍文涛已经没感觉了。”
“为什么？”
“起码刚才霍文涛叫住你，说想和你聊天喝茶时，你脸上一点儿惊喜也没有，反而……”她莞尔，“反而露出一副见鬼似的神情。下意识的神情是最真实的。”
“好吧，”何美慧也笑了，笑得眼角隐隐挤出一丝纹路，“看在你这么睿智的份上，我就随便聊几句吧。”她清清嗓子，
“其实我的情况，你大概也了解。我丈夫渴望孩子，孕期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吃喝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想要什么，抬抬手下单就行。可生育对女性的损害并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
比如孕期，我用的是最昂贵的身体按摩油，号称欧洲皇室专用。可即使如此，我依旧长了一肚子的妊娠纹。
比如顺产时，我住的是私立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最有经验的医生护士全天候陪在我身边。可那又怎么样？他们又不能代替我开指，宫缩，不能代替我痛到撕裂。当他们用最科学的方法指导我如何呼吸如何用力时，我疼得精神恍惚，真想骂一句‘滚，哪有这么简单，有本事你们自己上啊’。当然，我没骂出口，毕竟我已经连呼吸都很费力了。
比如产后，我住的月子中心堪比顶级酒店，各种产后修复项目，管它是不是智商税，反正有我老公买单。但……”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压低了些，“但当我发现，自己甚至有些漏尿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更需要心理医生来帮我摆脱产后抑郁。”
“……你有产后抑郁？”桑绮讷讷。
“有一点。因为产后激素急速下降的原因，其实很多人都有。”何美慧点头，“月子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哺乳，就是反反复复地在网上查阅各种顺产后遗症，然后看着看着就开始掉眼泪。”
“……那，后来好起来了吗？”桑绮问得小心翼翼。
“好了。”
“怎么治好的？”
“很简单。”何美慧的语气陡然明媚了，“花钱。”
“哎？”
“身体上的问题，各种产后修复多少起了作用。心理上的问题，在买了几个名牌包和一大把亮闪闪的首饰后，得到了显著改善！”说罢，她晃了晃手中闪瞎人眼的红宝石戒指。
“哦，那就好。”桑绮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
何美慧不禁笑了，竟觉得，这小姑娘的确有几分可爱，难怪能把霍文涛收得服服帖帖，“所以，我的回答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感谢。”桑绮点头。
“那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呀，能把你老公叫过来和我聊几句吗？”
“额……”桑绮顿时警惕地眨眨眼。
何美慧见状，更乐了，“我只是想吐槽他几句：说好了茶点他请，结果我们聊半天，他只端给我一杯价目表上最便宜的红茶？”
桑绮立马起身，“我这就把点心干果统统端过来！”
…………
何美慧摇曳生姿地走了，霍文涛这才走到落地窗边的座位旁，却见桑绮正双手环臂，忧郁地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聊得怎么样？”霍文涛在她面前坐下。
桑绮的目光缓缓移过来，“聊得挺好……她有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生育怎么可能甜得起来。这也是项目被迫暂停的原因……其实无论是何美慧还是罗允心，她们都有十分幸运的地方：一个有钱，一个有爱。她们已经比许多女性都要幸运了，但还是不能抵消她们在生育中受到的损伤。”
霍文涛默默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桑绮叹了口气，“越采访就越觉得，每一个母亲都太不容易了。”
话音落下，彼此之间静默了许久，直到霍文涛默默地伸手，轻轻握住了桑绮的手。
“老婆，你是不是在想，将来你也会面临这些困难？”他问。
桑绮看着他，没有否认。
他们结婚一年多了，也已经达成了要孩子的共识，彼此有意识地健康饮食，锻炼身体。感情正浓的他们也早已把安全措施束之高阁，隔三差五的欢爱之后，也顺其自然地等待着缘分的到来。
这一切本该是顺理成章，静待花开的。但面临着由一个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姑娘，不知何时竟要转变为一个责任重大的母亲，桑绮的心底深处还是会彷徨和不安。
尤其是在做了这些采访后，那些话语，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一个有钱，一个有爱，尚且如此辛苦……”桑绮喃喃着低头。
“而你……”霍文涛的手却陡然握得更紧了，眼神里是一种温柔的坚定，“而你，老婆，桑绮——你既有钱，又有爱。”
“哎？”桑绮一愣，抬眼看他，直把霍文涛看得不好意思。
但羞耻的话既然开了头，硬着头皮也得说下去，他道，“钱方面，我虽然比不上何美慧的丈夫，但这些年书店赚的也不少，我的统统是你的。至于……”他的脸都要红了，“至于爱……你，你自己明白的，我对你……”
我对你的感情，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因为附近的小林和老杨显然正八卦地侧耳倾听。
但桑绮心领神会。
她抿嘴一笑，眼眶微微湿润了。霍文涛的话，像一束光，柔柔地照进她的心底深处，驱散了她最后一丝迟疑。
霍文涛起身，揉揉她的头顶心，“今晚我们去吃顿好吃的吧，你上次说想尝试的那家餐厅……”
“老公……”
“嗯？”
她竟挺了挺背脊，坐姿端正地看着他，“……其实我，这个月的姨妈推迟了。”
“我知道，”霍文涛的心颤了颤，“但你一向不太准。”
“对，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她的睫毛颤了颤，“这次推迟得有点儿久，而且……”
“而且？”霍文涛的心砰砰直跳。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儿朝我走来，扑进我怀里。我把孩子抱起来，她告诉我，她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走到我面前，现在她要钻进我肚子里好好休息一下。这梦实在太逼真了……天呢，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你你该不是又想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了吧……”
“不，不……”霍文涛竟紧张得结巴了，“那孩子什么模样？”
桑绮凝神回想了下，笑了，“……形容不出来，但……那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
………………
由于家里的最后一支验孕棒已经用完了，于是霍文涛便急匆匆去了附近的药房购买。付款时他排在一对情侣身后，情侣犹豫不决，临付款还在讨论买什么款式的安全套。
他们注意到身后的霍文涛，“大叔，你着急你先付款吧。我们再商量一下。”
霍文涛脸上有点臊——他的心急竟如此明显？
但也顾不上了——因为他的确心急如焚。
而当他匆匆赶回书店，把验孕棒交给桑绮后，又忍不住叫住她，“老婆，你，你别紧张。”
“我不紧张，”桑绮闻言，狡黠一笑，“我一点儿也不紧张，谁让我有钱又有爱呢！那，我进去了。”
“嗯。”霍文涛点头，“我在门口等你。”
“你呀还是离女厕所远点儿吧，免得被女客们误会。”桑绮挥挥手，深呼吸一番后，进去了。
…………
两天之后。
这天言情小说家蔡宏来书店写稿，顺便与桑绮闲聊，“听说你们正在捯饬一个新主题，讨论女性生育困境，但又要够甜宠？”
“是不是很不协调？”桑绮苦笑，“所以项目被取消了。”
想起前阵子各种采访的后遗症，她甚至紧张到在书店里就验了个孕，而当结果显示一条杠，也就是没有怀孕时，她与霍文涛面面相觑，随即相视一笑。
霍文涛揉揉她的头顶心，“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在心里松口气？”
桑绮捧着脑袋笑个不停，却也说，“……其实还是有点失落的。因为梦里的孩子真的很可爱。”
“她会来的。”霍文涛禁不住抱住了桑绮，“这条路有点儿长，容她的小短腿多走一阵儿吧。”
回到此刻，桑绮回答蔡宏，“总而言之，生育和甜宠无法兼容，项目取消。这阵子我能休息休息了，也欢迎常常来书店找我闲聊。”
蔡宏点头，待到桑绮走远，又自言自语地笑了，“其实也不是无法兼容。我觉得等琉璃你自己怀孕后就会发现，生育和甜宠，兴许是可以兼容的。”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