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天明。
孟谦将裴旻身亡的消息通知了他的眷属,一妻一妾哭天抢地,一儿一女跪地啜泣,孟谦有些过意不去,小心解释道,“昨夜刑部正在探案,不准散播案情,还望海涵。”他吩咐护卫协助裴旻的家眷处理后事,哭声还在持续地延绵,却见亦真神色匆忙地赶来。亦真耳语孟谦,黑风烈的死讯听得他头皮发麻,本来一夜未眠的疲惫瞬间消散,他有些张皇失措,可面色依旧不改,镇定片刻后,方才跟亦真说道,“先去李彦府上。”
李府厢房里的月圆之夜自是不太平。李彦特地嘱咐几个妾室不必来寻他赏月,也不准任何下人来后院厢房。天快黑的时候,陆苍林耐不住饥饿坐在圆桌前吃了些许糕点和瓜果,对面两个书生目光炯炯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似乎在期待,似乎在忧伤,似乎又在祈祷,苍林看得奇怪,“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几盏好茶已经冷却,李彦坐在苍林身旁亦是望着书生严峻的神情疑惑,叶枫带着熬好的药推门而入,药碗搁下,开口说道,“月满已至,该告诉我下毒的人是谁了吧。”
苍林终于放下手里的点心,正襟危坐,两个书生回过神来,伍惟思看了同伴范有为一眼,尽管他们不知外面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叶枫毕竟救了他们,让他们活到了月满,自当履行承诺。两人微微点头,答应道,“神医叶天吃的是剧毒断肠散……”
“断肠散……”叶枫上前一步,“谁下的毒?”
“是……”范有为低下头,叶枫急不可待,大声追问,“谁!”
范有为沉吟道,“是他自己……”
李彦和苍林闻言起身,“什么!”
叶枫拽住范有为的麻衣领子将他拎起来,“你在这儿耍我是不是!我师父誉满天下,京都神医,怎么可能服毒自尽!”
范有为望着叶枫眼里的泪光,面色如水一般平静,“你听我说完。”
叶枫松开手,范有为继续说道,“他去云州拿的这份毒药。”
“云州……”李彦呢喃一句,“难道……”
月满当下,云州城一如既往的流光似锦。公务出差的秦松坐在义父秦许家里吃饭喝茶,心里头装着公差任务,过节也是不踏实,望着月色,他手里举着酒盅却不曾喝上几口。秦许家里不过几尺小院,一妻一女吃过饭后自行退去厢房,留下他们爷俩闲坐小院聊天赏月。
秦松念叨一句,“义父,那个江湖有名的用毒高手唐七还在云州城里吧。”
秦许按下酒盅,微微点头,“查案都查到他头上了?他金盆洗手,退隐多年,不至于犯案吧。”
秦松说起叶天的事情,秦许呢喃,“陆云乾来京都了吗?”
秦松点头道,“叶师傅遗言就是让陆云乾接手医馆。”他挠挠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药,只有唐七能给我答案了……”
秦许见义子查案心切,提点一句,“唐七在东口,你还是先去打探一番再说吧。”
秦松闻言迫不及待,“多谢义父。”他准备告辞,临行之前想给义父孝敬些银两,刚要伸手掏自己的包袱,秦许轻轻按住他的手,缓缓叹了一句,“我一家不过三口人,没有下人小厮,能有几分花销。”秦松看着义父浑身麻衣,心中难过,“云州繁华之地,花销总会不小,义父何必与我推辞。”
“我已经决定了,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搬到西骞城。”秦许说道,“置上几亩水田,足够生活了。”
秦松意外,“义父,云州可是你的故土,怎么突然要离开呢,再说西骞临近西海,万一犯了水灾,太不安全……”
秦许摇头,“年龄大了,想寻个安静……”
秦松不解,义父不曾领过萧庭封赏,告老十余载,守在云州也无人叨扰,这还不够安静嘛。可看见秦许去意已决,不便再劝,只说自己到时候向刑部告假来送他们一家去西骞。
秦许推辞再三,到底没让义子留下银两,只是在门前嘱咐一句,“为官不易,一路小心啊。”
秦松施礼告辞,一路疾行至东口。一扇狭窄破落的木门半掩半开,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秦松推开窄门,一阵干咳声传来,信步走去,屋里头坐着一个佝偻的老汉,简陋的木桌却摆着上好的酒菜,桌角倚着一根斑驳的拐杖,老汉捶捶胸口擦擦嘴,左腿横在另一张木凳上。
秦松上前一步,低着头的老汉先说了一句,“官爷,何事啊!”
秦松意外,“敢问阁下可是唐七前辈?”
老汉循声抬头,昏黄的眼睛眯着,颌下白须沾着未干的酒,咧嘴道,“官爷客气了。”黝黑的右手拎起拐杖,左手扶着板凳上的腿,秦松急忙说道,“前辈请坐,不必起身。”
老汉吃力搬动左腿,拄着拐杖使劲儿,秦松下意识去扶,摸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前辈……”
老汉在秦松的搀扶下继续落座,笑道,“官爷又不是江湖中人,管我叫前辈却是不合规矩。”
“在下是凌九霄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怎么不算江湖中人呢。”秦松说道。
老汉再度抬头,仔细望着秦松的面庞。想当年的乱世江湖,谁人不知踏雪无痕的凌九霄,他将一生所学传给唯一的徒弟,而辞世之际,却将徒弟指给秦许为义子,江湖为之一震,不解凌九霄临终之意。二十年过去,江湖早已换了天地,无人记得曾经种种,老汉满心感慨,似乎又回到意气风发的从前,哽咽念道,“你是秦许的义子……”
秦松微微点头。
老汉斟酒饮下一杯,“秦都尉,来此何意?”
“我来同前辈讨教,世上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昏迷不醒,筋脉尽毁而终。”
老汉踌躇,“我金盆洗手多年,早就不用毒了。”
“可江湖依旧在,用毒也从未休止。”
老汉继续饮酒,秦松劝道,“唐七前辈放心,我今夜前来不算公务,前辈所言也不过闲话。”
老汉不回答,秦松恳求,“唐七前辈,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还望点拨一二。”
秦松丝毫不提公案,只提师父与唐七的旧情,举酒的唐七犹豫不决,他当然知道官职在身的秦松绝不是来叙旧的,可既然人家已经如此这般以礼相待,自己终不能下了他的脸,“如若能致筋脉尽损,此毒应是断肠散……”
“还有比它更毒的吗?”
“人心。”
秦松了然,拱手称道,“多谢唐七前辈……”
“月满吉祥。”云州的灯火辉映着天边的皎洁。而京都的李彦府邸却是冷面相对。
范有为对着情绪激动的叶枫说道,“我为讨生活平日里在左家药房的分号当伙计,多做跑腿之事,偶然间听到一个喝号“牵机绝”的人说神医找他不问解毒之方,却求断肠之散,好生怪异。”
“何处所说?说与何人?”孟谦问道。
“那是左家宅门的内院,当时我躲在厢房窗外,只听见声音,不曾见到他们的模样。”范有为说道。
李彦疑惑,“你跑腿送的不过是些药材货物,怎么会送到左家的内院呢?”
范有为低头不语。
叶枫以为他在说谎,“你休想用这等拙劣的谎言蒙骗我们,我师父医术过人,光明磊落,怎可能跑到江湖人士那里去讨毒药来自尽,简直是痴人说梦!”
范有为不回答,一旁的伍惟思说道,“叶兄台,我知道此事离奇,可他确实没有说谎,你想想一年之前叶天师傅是否去过云州。”
叶枫回忆,那些时日的确察觉到师父心神不安,他以为这全因师父劳心救治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后来那个少年伤势刚好就不告而别,叶枫还抱怨说这个人毫无感恩之心,救他一命竟然就这样悄然离开,师父听了也没有言语,只说他要去云州采买药材。追忆此处,叶枫却也不觉范有为的话有理,“我师父在云州有些同道好友,不时便会前去与他们相聚几日,至于什么江湖人士牵机绝,从来不听师父提起,又怎么会去跟他们讨毒药自尽!”
伍惟思看见范有为面色泛红,他轻声劝道,“继续说吧。”
范有为垂下眼眸,“云州书阁倒了,我没钱买书,有时就借着送货的机会混进左家内院的书房偷几本书。”
众人恍然,陆苍林随口说,“这有什么不能讲的啊,大喘气了半天,我以为什么惊天秘密呢。”
范有为垂首蹙眉,“我是个读书人,做下这等偷窃之事,实为羞愧!”
陆苍林宽慰道,“可以理解,不用难过。你接着说吧。”
“那天从书房出来,走到左家宅院中庭,差点被人发现,我急忙躲在就近的厢房矮檐下,偶然听见了房内的人说话。牵机绝的名号便是对面的人喊他的称呼,牵机绝同那人说,他告诉神医断肠散无药可解,还以为神医这是要破他的毒,可不料神医却说这是留给自己的解药,闹得他不明所以,不知神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面的人说神医这是肺腑之言,他惹祸上身,服毒自尽算是良策。”范有为追忆道,“后来他们便出门了,我躲到天黑再逃出内院。”
陆苍林问道,“所以,你听到的应该是叶天师伯遇见很大麻烦,他不想牵连别人,自行找到云州惯用下毒的人讨了断肠散。”
范有为点头,“没错,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父亲陆云乾的名号呢?”苍林再问。
“分号药房有个把脉的郎中叫白仁堂,平日里就喜欢吹嘘自己,经常说自己的本领不比京都叶天和南郡陆云乾差。有些伙计偶尔讥讽他怎么总提京都和南郡的大夫,不敢提云州的名医。他说这俩师兄弟学艺不精,才不敢来云州行医。”
陆苍林问叶枫,“白仁堂……你认识吗?”
叶枫点头,“他曾经来医馆求师父收他为徒,学了半年,就开始偷师父的药方,被抓住之后灰溜溜地逃走了。”
“哦,怪不得。”
“我知道的全都说了。”范有为笃定说道。
李彦微微点头,他觉得范有为的话应该可信,但心里却不停打鼓,叶天得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绝望到自寻死路。
众人还在讶异于致命毒药断肠散,苍林不以为意,他推断这种毒药都是重金属合成物,没什么稀奇的,不过他思量起另外一件事,疑惑抬眼,看着低头沉思的叶枫,欲言又止。
李彦说道,“范书生句句真切,有一说一,言而有信。你们两位如果愿意,便继续留此养伤吧,倘若另有打算,随时可以离开 。”
范有为望向伍惟思,心中亦是迷茫,月满虽到,可他二人无从知晓外面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李彦看见他们的踌躇,没有继续问话,推门离开。叶枫紧紧跟着他,一路追到书房,“师父碰到什么样的恶人可以把他被逼到服毒自尽的地步!”他当然不甘心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李彦眉头紧锁,提笔研墨,“我也想不出。继续等答案吧。”他知道此事干系复杂,或许他的府邸很快就不安全,他必须尽快给孟谦送信告知他们听到的一切。
陆苍林看到师叔的焦灼,叫走了心急的叶枫,“兄弟,我问你一件事!”
叶枫点头。
“如果说师伯决心赴死,他应该不会留下让我爹来京都的遗言。”苍林道出自己的困惑。
叶枫心中一沉,不敢直视苍林的眼睛。
“刚才说的断肠散剧毒无比,师伯断然说不出遗言,对吗?”苍林说道。
叶枫低头不语。
苍林说出这个猜测不是为了指责叶枫,谁知叶枫含泪哽咽道,“遗言是有的,不过是我蠢笨,一直没有明白师父的意思。”
苍林愕然,“啊?”
“师父那夜喝了很多酒,回来的时候身影摇晃,走路不稳,他只说好友重聚贪杯了。我正要给他打水洗脸,他却拉着我说,医馆以后就关了吧,他不想当郎中了,而后往我手里塞下银子说用来遣散伙计,剩下的钱让我当做盘缠去南郡,找陆师叔。”叶枫泪如雨下,“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当师父醉酒之言。他却拉着我的手重复了几遍,让我切记赶紧离开京都到南郡去。第二天早上,我就发现他昏迷不醒,还以为是有人给他酒里下了毒……”
叶枫泪如雨下,苍林看见书房门开,李彦急忙给守卫交待几句,守卫揣着书信飞奔而去。
苍林微微笑道,“故意篡改遗言的是李彦师叔吧。”
叶枫擦了一把眼泪,不回答。
李彦走过来,看见叶枫的泪眼忍不住问苍林,“这是怎么了?你骂他了?”
苍林淡定回答,“我骂他干嘛,他难过是因为现在才想明白叶师伯真正的遗言,发现和你瞎编给我爹听的正好相反。”
李彦目瞪口呆,随后拍着叶枫的肩膀,“你这个傻孩子……”
“你早就想让我爹来京都了,可他也没办法帮忙查案啊?”苍林困惑,师叔在萧庭左右逢源,找刑部帮忙查办此案就好,没有必要劳烦远在南郡的父亲。
李彦唉声叹气,“侄子你太聪明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到底为什么啊?”苍林困惑。
李彦很想解释,可眼下不是时候,他抬眼望着东方的鱼肚白,长叹一句,“等咱们过了这关,我一五一十说与你听。”
朝阳升起的时候,孟谦跌跌撞撞而来,他手里握着李彦的书信,心里揣着两桩悬案,只觉神魂颠倒,“铁骑来了!”
苍林感慨:“哎呀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