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面上瞧着是个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主儿,突然注意到这处,蔺不言想起鬼市主给的线索,难免开始怀疑,但面上不露声色,正欲开口回应,又听这位乐妃面朝旁侧陛下,莞尔一笑:“不如让臣妾的婢女长乐带其去旁侧缓缓。陛下看这样可行否?”
此时,皇后也开口:“听说蔺家姑娘身子又骨弱,前日里又因配合查许温一事在狱中待了几天,那处阴冷潮湿,想必寒气入体。”
陛下抬眼瞧了瞧:“今日为家宴,无需太过拘束,去吧。”
市井传言里有一条,说陛下年少时落魄,颠簸流离时结识这位乐妃,并一路相伴至今,因此格外宠爱,蔺不言心道:看来传言约有八九分是真的。
她起身行礼后,跟着乐妃那位婢女退出宴席,走到旁一寝宫中,长乐便告退去取药,蔺不言立即以被子作好掩饰,从南边窗户翻走。
一来一回,趁着等药时间应该够,但兵行险招,她也顾不上这么多,
皇城中处处有人,蔺不言这一身轻功仍欠缺些火候,东躲西藏才来到到内宫门前,此处倒是冷清,她寻了个墙转角位置藏身,既能将前方情况尽收眼底,又恰好处于视线盲点,而巧月见自家姑娘来了,立即起身跟在身后。
她远远瞧去,发现与陆行知打斗不止一人,其中持长槊着为沈瀛,而另一人身着玄黑色劲装,持一柄宽刀向砍去,招式间藏着肃杀之意。
蔺不言仔细分辨,终于认出这人,惊讶道:“那不是兄长吗,他什么时候回京的?”
“姑娘,还真是三公子。”巧月连忙瞧了一眼,“白衣子鼠功夫不低,但公子与宣平侯两相夹击,如今被拖着无法离去,等会儿宫中禁军来了,他可就难脱身了。”
蔺不迟为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常年在边境带兵,甚少回京,一身武艺可不算低,而陆行知今日未带兵刃,赤手空拳与两人周旋,倒真是挺厉害的,但不能再拖下去,蔺不言心中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无意瞟到身后地上躺着一架弩。
她小跑过去,于灌木丛中捡起。
“姑娘,打算帮忙吗?万一...”巧月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终归还是选择劝说,“毕竟这宫中戒备森严,真要被人抓住把柄,暂且不论是否发现此人为白衣子鼠,仅冠上一个勾结刺客的罪名,怕会...”
“许温之死是幕后者刻意斩断线索,现下如果他被抓住,不仅今日之计白费,而且想再拿到鲛珠相关线索,难如登天,所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蔺不言将人的话堵了回去,伸手掂了掂弩,心想:还行,凑合着用。
蔺不言架上箭,将弩置于体前,屈膝半跪,“等会儿听我命令,立刻回到马车内,勿作任何逗留。”
“那姑娘你....”
“我自有办法回到宴上,无须担心。”
怕人分心,巧月只好缄口不语。
盯着前方激烈的打斗场,蔺不言胸中一口气憋得生疼,扣上弓弦的掌心尽是冷汗,手背青筋一根一根竖起,整个人紧张到极致。从未使过弩,要让这一箭既不伤人,又助使陆行知脱困,其困难程度显而易见,她心中难免慌乱。
这时蔺不言微微闭上眼,忆起幼年刚熟练轻功,舅舅将泛海置于一处院落中心,同时设千万条交织丝线以成机关阵,每一条丝线代表一处机关,行动之中若稍有不注意,牵动丝线,铃声响起,机关触发。
当然,这些机关并不伤及性命,否则江家老太公非得活扒了她那个舅舅的皮,但机关会随机变动,每日都大相径庭,于一个刚过龆龀的孩子而言十分艰难。
从此以后,幼时蔺不言日复一日与院中机关斗争,起初只为拿到母亲留给她的泛海,渐渐从千变万化之下窥见心中的愿。因而每当遇到这种时刻,她会在脑海中复现院中情景,让心沉下来。
江家院中千形万态的机关,不过一座小山丘,今后仍有千仞天阻。
再睁开眼,只见前方打斗,长槊与宽刃一招接一招,速度愈发快,不肯给人留丝毫喘息机会,空气中充满尖锐摩擦声,陆行知渐渐处于下风。
只差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她闭上半只眼。
前方蔺不迟手中刀刃借机挥向头顶,刀锋破风,其势之厉,另一侧沈瀛手中长槊抓准时机,向人脚下横扫而去,两人相互配合,打算就此将人拿下。
正在此时,蔺不言手松开了,锋利弩箭先后朝那处飞去,
“咻——”
一只弩箭撞上银色长槊,砰一声响落地,另三四支接踵而至朝人袭来,两人不得调转兵刃抵抗,而对阵之间,留出一丝破绽给敌人,就会失去最佳时机,陆行知趁着分神间隙,脚尖一点,身形于空中转向,怀中暗器悉数飞出。
霎时间,人已到了两三丈之外。
沈瀛挡下暗器后,意识到中调虎离山之计,手中长槊脱手而出,化成一道光影,直冲前方人而去,却被人翻身闪过,但一枚小刀趁机射进了陆行知的左腿,空中人身形微微一颤,并未做停留,乘风消失在远方。
人未抓到,沈瀛转身紧紧盯着弩箭来的方向。
——而另一侧。
第一支弩箭发出那刻,蔺不言便对身侧巧月命令道“快走”,随后接连发出剩下弩箭后,她立即向拐角深处侧滚而去,隐住整个身形。
原以为巧月听了她的话早早离去,哪曾想到蔺不言一转身,见到人竟还在此处,瞬间惊愕,不等做出反应,手中弩被人夺去,消失不见。
脑子还未回过神,蔺不言下意识抬脚追上去,她知晓巧月想要做什么,皇城之中凭空出现这张弩,绝不简单,巧月想独自揽下风险。
但有时候人的潜力真就难以言说,巧月轻功不如她,但今日不知是撞上何方神圣,还是菩萨保佑,这妮子脚下生风,竟跑的一溜儿烟快。
待蔺不言追至前方时,巧月身影早已不知所踪,她心中一横,正打算蓄力而起,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她的双臂,拉进了旁侧房间中。
蔺不言心中一惊,蓦地转头看去,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宫女,警惕的向后退了两步,盯着眼前人,她试图寻出一丝破绽,但老天真就一点儿不赏脸,皇城中宫女侍卫除一张脸外,几乎无任何区别,况且连这张脸也不识得。
她思忖道:宫中盘根错节,暗中不知有几方势力,自己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还没想出个主意来,只听其中一位言道:“若想问你那个婢女,我保证她平安无事归来,只要你即刻回去。”
时间上而言那名取药婢女差不多回来了,的确应速速归去,否则会引人怀疑,但她与这两人素不相识,为何无缘无故帮忙?
“信不信皆由你,但蔺五小姐要想好,弩箭出现解困,万不是巧合。”见人作沉默状,宫女添上一句。
果真如此!
那架弩是有人追她到此处,刻意放下的,联系天机阁所得消息,那么皇城中不止一股势力在参与此事,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
可三两句话就想让蔺不言轻易离开,未免太难异想天开。
人的脾性往往会被一件小事转折,母亲死后,上京两年经历里让她识得人情似纸薄,世事如棋移,因此蔺不言与旁的世家小姐不同,生了个多疑的性子,以至于非得撞上南墙才肯回头,否则也不会落到如今处境。
但偏执又不是鲁莽,她走上前,恭恭敬敬道:“这位姐姐,既然要让我照做,至少该给些东西吧?”
两人相对而视,另一位宫女走到屏风后,再出现时手中正拿着失踪的那架弩:“可是信了?”
皇城中其他势力她暂且不知,但这股势力未必是对立面,蔺不言打算大胆一试:“姐姐们,敢问从何处出去?”
“蔺小姐,从左侧门出去,沿廊向东边去,推开第二扇门便是。”
闻声,蔺不言向人抱拳示意,推门而出,根据所说路线快速前行,顷刻间就到所说之处,推开门,根据屋中陈设,确信正是适才离去的屋子。
而此时,取药的婢女长乐也推门而进。
“蔺五小姐,趁热喝下吧。”长乐端着药,越过屏风来到人面前。
蔺不言接过药,一饮而尽,语气轻轻道:“长乐姐姐,出来已有一会儿,我们回宴上吧。”
瞧人额间微微冒汗,但脸色红润无异状,长乐又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便应下引人回殿内。
回到宴上,蔺不言发现那两人也在此,但刚一落座,就听上首陛下又开口:“看来人都到齐了,今日宴席,除了为蔺将军接风外还有一事。”
“蔺沈两家孩子都已不小,不如今日将婚事定下,如何?”
这人话里话外看似询问,脸又朝着蔺川与沈大人征求两家意见,但何人不知此事本就板上钉钉,只能答应。
沈大人回道:“陛下亲自操心犬子亲事,何德何能。”
而另一侧蔺川仅仅颔首示意。
陛下继续道:“那便在白露前挑个日子。”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从未往回收的道理,而今日这一番话是应下了,宴上所有人见蔺不言起身,来到殿前跪下行礼,原以为是要谢恩,但只听人开口:“望陛下恕罪,不言暂无法应下这桩婚事。”
陛下询问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你想毁约吗?或是,你有何不满?”
质疑的语气换旁人可能当场吓回去,但蔺不言哪怕身处刑场,刀架脖子上都能嫣然一笑说着没事二字。她直起身,不卑不亢道:“并非。只因相月临近先妣忌日,还望陛下能暂缓婚事。”
“果真如此吗?”上首的陛下抬起酒杯饮了一口,平淡话语声传来,“或说这是你找来搪塞朕的借口。”
“臣女不敢。”蔺不言觉得这天子真精明到头,怪不得能从乱世中脱颖而出,此次兵行险招,也不知会如何。但她既然敢上前说出这番话,定是做了准备的,虽然说做的并不完全,其中也含有赌的成分。
但她没等到陛下开金口,却等到了宴上沉默寡言的乐妃帮自己说话:“陛下,蔺家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传言这位乐妃少露面少出席,从不插手任何事,而今日所有的“少”都被自己碰上了,蔺不言怎么觉得,只要一动心思,就有怪事发生。
不过这怪事,似乎...还好?
这时陛下并未回应,转而问起:“宣平侯觉得如何?”
未等沈瀛回答,又听那位乐妃低声细语,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臣妾也十分不喜相月,令人燥热氛围与无尽的黑夜,也很久没有再见到满天星辰。”
话音落下,陛下的神情一滞,脸色几经变换,最终才强行压回平静。
此时,席中沈瀛也起身:“陛下,百善孝为先。臣与不言婚事,并不急着一两月。”
“便如此吧。”陛下抬起酒杯,将剩下一饮而尽,“今日也就到这儿,朕有些头痛。”
这陛下说完便由人搀扶着离去,头都不回一下,蔺不言心道:虽说这宴席到尾声,也不是什么正式宫宴,但这陛下也太过离奇了吧,竟因为乐妃一句话,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这皇城比她想的还要怪。
但眼下蔺不言管不上这么多,心中还装着巧月一事,不知是否平安,因此宴席一散,她干脆连蔺不迟都不等,打算一会儿再去蔺府寻他,整个人直奔内宫门处去。
转过这个拐角,前方长长涂禁再现,一眼瞧到巧月相安无事不远处站着,她悬着一颗心终于落下,正打算走去,身后传来一声“沅沅”。
转过身,沈瀛迎面而来,她倏然驻步,将双手背在后方,让袖口处衣袂落下,盖住半个手背。
破庙一夜,手背中毒溃烂,处理后已经结痂,方才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第一次使用弩箭,手上伤口裂开些许,虽不严重,但决不能让沈瀛瞧见。
沈瀛上前询问:“你怎走的如此快,是有何急事吗?”
蔺不言连忙回道:“我身子不太舒服,大约前日狱中受了凉。”
“如今可还好?你的手...”沈瀛的目光上下打量,渐渐落在背后交叠手中,话锋一转,“沅沅,你宴上可是离席了?”
他在怀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