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九皋不温不火,城里人的日子也平淡如水。
而今城中南北分立的局面依旧,只是风水流转、几家欢喜几家愁。譬如城北笋石街那万千酒楼的生意竟做不过一家茶楼,整条街就数那聚贤楼的生意最为红火,已是城里城外贵客千挑万选的落脚地。又譬如苏家药堂的风头已盖过那回春堂,看样子是要成为整个龙枢的龙头,想想三年前那苏凛惹来的乱子、再看眼下的苏家,当真是应了那句“祸福难料”。
而说到城南更是卧虎藏龙、各显神通,一年一度的擎羊集成就了不少暗市贩子,赏剑大会留下的遗风也打开了不少江湖生意的门路,人们的胆子比从前大了不少,唯独口味还是没怎么变,仍是偏爱那钵钵街的白糖糕和酥皮烧饼。说来整条街的老字号中倒是挤进个新面孔,便是白糖糕店隔壁那家新药堂。药堂开张已有半年,附近街坊邻里却仍未搞清楚背后掌柜的来头,有人说那掌柜师承一位不世出的圣手,先前九皋城里的那场乱子便是由那圣手出马平复的。也有人说那掌柜同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有些渊源,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还有人说那掌柜因破了奇毒晴风散而得名望,还曾以一己之力收复那天下第一庄遗孤无数……总之,是个妙人。这等妙人坐堂,自然有些妙则,譬如若是当面夸奖其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可领一枚通宣理肺金宝丸。若是称赞其姿容不凡、丰神俊朗便可再多得一钱山楂干……
“一个破药堂的事,有完没完了?莫不是你收了人家好处,搁这帮忙拉客呢?”
堂下的茶客不耐烦地嚷嚷起来,堂上的说书人心虚连连,赶忙换了话题,转头去讲那了无桥上的老桑树成了精的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勤学苦练、不辞辛劳,从三文的茶水钱开始赚起,如今也算在这守器街站稳了脚跟,每日来喝茶听书的人虽算不上满堂,但总归也够他糊口。想到当初他刚搬到此处时的惨淡光景,他心中已是十二万分的满足了。近来天气热起来,按理说茶堂生意应当转好,可他舍不得上新茶,加之这城中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新鲜事了,需得绞尽脑汁才挤出些新词,但到底还是有些乏味,今日也只得这半堂客。
说书人固执地将生意冷清的事赖在茶水上,从未想过是自己水平有限,不过……对于那些等着前来补缺填漏的人来说,这便是大有商机了。
角落里,一个顶着黄皮子小帽的人影摩拳擦掌起来,逮到对方喝茶润嗓的空隙插嘴道。
“听了这半天,怎地没见你提起那落日神弓因为沾花惹草而被暗算打落聚贤楼的事啊?”
斜里突然冒出道女声,带着点粗俗难听的曲州口音,绝不是这附近的老主顾。说书人警惕望去,果然望见个眼生的小个子靠在茶桌旁,皮靴皮帽子,腰间别着个酒葫芦,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一开口帽檐上积着的灰便往下掉,浑身上下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江湖气。
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威胁,茶水也不喝了、当下反击道。
“江湖险远,瞬息万变。岂是这偏安一隅的小城可以高谈阔论的?”
说话间,他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着一会找个借口将人打发了,却没发现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无数双耳朵立了起来。
嗯?这一潭死水的九皋城里终于有江湖吹来的风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眼拙、看不见,不代表这里没有江湖。”
顶着皮帽的女子毫不理会他言语中的酸腐之气,摇头晃脑地驳斥着。这一回,角落里又有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许是察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到了自己身上,她便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小册子,上面都是些潦草字迹。
“上上个月擎羊集上丢了的玄元宝鼎,听闻被人从城外一处破窑洞里翻了出来。道枢阁新晋的少阁主自称是金羽世家出身,结果被人认出是地地道道的龙枢养鸡大户。还有那赤水帮帮主贺寿的龙船听闻也是在那璃心湖上出的事,可是闹了三天三夜,这些一等一的乐子竟都不见你提起……”
她说得头头是道,三言两语便将这江湖上近来与九皋相关的大小事都说了个遍,只见无数身影从角落中走出,不约而同聚在了她身边。
不过片刻工夫便教人反客为主,说书人有些招架不住,扶了扶头上歪斜的发冠、垂死挣扎道。
“你、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都是些杀人放火之徒、逞凶斗狠之辈,有何好议论的?我等可都是良民,谁好奇这些乌糟事?”
女子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道。
“天下第一庄覆灭之谜,还有那庄主狄墨多重身份的秘密,有没有人想听?”
她话音未落,角落里顿时有人响应。
“有!”
“昆墟断玉君守身如玉的背后究竟有何玄机,有没有人想听?”
“有!”
这回七嘴八舌的响应变得出奇得一致,声音甚至飘出了守器街。
“还有那李青刀的传人幽居村野,只因当初被个村姑救起,便要以身相许、报答恩情的故事有没有人想听?”
众人兴奋的吼叫声只差没将屋顶的瓦掀翻了。
“粗鄙不堪,简直是粗鄙不堪!连男女之事也要当街议论,简直不知羞耻……”
说书人拗不过“民意”,只能红着一张脸指责旁人口味低俗。然而不论他如何跳脚,旁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只围着那顶黄皮子小帽打转。
女子滔滔不绝,从赏剑大会说到江湖局势,众人听得是酣畅淋漓、意犹未尽,终于有人好奇开口道。
“姑娘从何处来?听口音不像是龙枢本地人呢。”
“在下是曲州人,此番来到九皋,也算是故地重游。”
女子开口作答,四周那些面孔上便难掩失望之情。
好不容易来个有趣的,竟还是个不能久留的外乡人,这九皋城里的无聊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其实……我是来看这院子的。”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个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关键处,“听闻守器街有处院子空了三年、也是可惜,今日亲临一看,倒是很喜欢这条街的氛围。”
她话一出口,四周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人打破沉寂问道。
“你可知那院子叫什么名字?”
女子很是自然地点点头。
“不是叫听风堂吗?一早便知道的,我朋友为我指的路,我一口气赶了两个月的路,就是为了这院子。”
“那你可知道听风堂是做什么的吗?”又有人发问,带着七分质疑、三分提点,“那可不是什么寻常茶馆,是彻头彻尾的江湖地界,那样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接手的,空着也就空着了,好过被什么阿猫阿狗占了去。”
这话中警告之意明显,换了以往、早就令人知难而退了,眼前这女子竟还厚着脸皮贴上来,拍着胸脯大声道。
“是我来得迟了,让诸位久等了!”
一众茶客也算是这城中老江湖了,就没见过这般厚脸皮又拎不清的,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当下出了狠招。
“你不知道那院子上任主人是如何惨死院中的吗?那院子可算是凶宅。”
他说得危言耸听,女子却听得心花怒放。
“凶宅好啊,凶宅叫不上价、又可以省下一笔银钱。多谢这位兄台提点,回头我便用这个说辞同我朋友拉扯一下好了。”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朋友究竟是哪位?”
“我那朋友啊……”七姑抬起头,对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身影神秘一笑,“……她如今可算得上是这九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呢。”
城南钵钵街,温热的空气被往来人群搅动,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细细分辨,其中便有一缕药香来自那新开张不久的药堂。
那药堂铺面算不得附近最好的位置,但听闻那东家偏要挨着隔壁的白糖糕店,就这么盘了下来,折腾了小半年,总算开了张。药堂做的是城南生意,主打一个物美价廉、药到病除,店里帮工个个盘正条顺、年轻貌美,不仅手脚利落,迎客送客也殷勤周到,如此一来,就算那掌柜的自己水平有限、长得也寒碜些,整个药堂的生意还是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眼下巳时刚到,门前已开始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当中有一人立在门前踟蹰不前,一面将头顶斗笠压得更低,一面四顾观察,直到那药堂掌柜亲自扶着腰、站在街边揽起客,他才警惕抬起头来,目光从对方那件金丝小袄转到有些紧绷的腰带,又从腰间那把花里胡哨的剑鞘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剑鞘上那枚样式古朴的玉璏上。
都说这果然居的掌柜是混江湖的,眼前之人的装扮却令人生疑,细瞧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唯有那枚玉璏透着些分量,他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
“……阁下就是果然居的秦掌柜?”
那金丝小袄晃了晃、终于转过身来,依稀是张眉眼浅淡、中气不足的脸。
“在下姓金,不是什么秦掌柜。”
探听的江湖客一愣,又看了看门口那明晃晃的招牌,捂着手臂凑近前、压低声音道。
“在下赤水帮二帮主甄红雨,此番得人指点,特来寻秦掌柜出手相助。”
金宝小眼一阵乱瞄,清了清嗓子道。
“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都一样要排队,秦掌柜也不是神仙,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这说辞听着便像是推拒,那甄红雨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事出紧急,劳烦通融一番,都说秦掌柜一手针法无人能及,是救苦救难活菩萨,想必……”
“活菩萨?哪有她那样的菩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生起气来是可要吃人的,尤其这个月江湖中又不太平,她很是烦躁。你若不是走投无路,还是少去招惹她为妙。”
“可是……”
眼见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金宝急怒不堪、当下口不择言道。
“她、她最近生了眼疮,怕是瞧不好你这毛病了!你若不信,大可送上门去,回头被她眼花手抖行错了针、扎死了人,莫要怪我没提醒你!”
不中用的掌柜在店门前怒吼,药柜后称药的少女手上动作不停,眼耳却一刻不停地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口中不由得轻声叹道。
“怎地又来了一个?上个月已经有两个了,照这么下去,可何时才能熬到秦掌柜跟前?”
她身旁收银钱的小哥倒是淡定,只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带斗笠的江湖客,随即便下了结论。
“秦掌柜喜欢做事踏实、眉眼好看、看上去能旺财的,那人一脸凶相,一看便是个没福气的。”他说到一半,又借着一旁擦得锃亮的小秤盘照了照自己那张清秀好看的脸,“听闻先前小乙就是因为皮肤白皙才被提拔去了村里,等秦掌柜下月来巡店,便是我的机会。”
少女咯咯笑着,毫不掩饰看热闹的心态。
“我劝你莫要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村里有二掌柜坐镇一日,你便绝不可能在秦掌柜面前露脸。”少女说罢,又凑近了对方左右看了看,“尤其是你这般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再动些歪心思,仔细二掌柜将你埋去洗竹山。”
初夏暖风迎面吹过,裹着小袄的金宝打了个寒颤。
想到方才情形,他还是放心不下,举着药铲探出身子、偷偷望向那已经离店的江湖客,却见对方摇摇晃晃走入人群,没走几步远,冷不丁迎面遇到个簪花妇人,那妇人望一望他的脸色,又看了看不远处探头探脑的药堂掌柜,当下开口指路道。
“这是城里的果然居,兄台要找的那位在城外。”
妇人说罢,又凑近对方耳语片刻,那甄红雨当即抱拳离去,躲在门后偷看的金宝当即跳了出来,声音中难掩不满。
“关婶婶怎地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最近不给那些人指路了,回头若是让李樵知道……”
他懊恼到一半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已是这城中坐堂掌柜,不由得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杵在那里生闷气。
“原来是二掌柜私下交代的。”关婶婶笑了,她如今仍是那城南炭铺的老板娘,平日里招揽生意久了,已许久不用这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话了,“川流院虽已隐入凡尘之中,但我等与秦姑娘的交情亦如金石一般,她拜托过的事情,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撼动。”
金宝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你是说……是秦九叶交代你如此行事的?可这又是为何?他们两个不是向来一条心、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吗?莫非这是生了嫌隙?改日我得回去看一看,若是劝不了不如还是分了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神情也跟着兴奋起来,仿佛再努把力就能将那小白脸彻底赶出果然居了。
“我劝金掌柜莫要如此行事,免得后悔。”关婶婶看不得对方面上神情,好心出言提点道,“何况若是秦姑娘知晓你在外面这般诋毁她,只怕不会轻易饶过你。”
金宝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得罪秦九叶也好过得罪那小白脸。并非是他生来就是个“劝分不劝合”的小人,实在是那李樵欺人太甚,有对方在一日,他就算做到十分也仍要被比下去,只怕一辈子都要被对方拿捏在手掌心。
“我看他们定是出了问题。”他不死心地念叨着,抱着自己的歪理不肯放手,“我早说过她太抠门,那小白脸定是不满了。”
关婶婶再次低头笑起来,声音中多了几分含糊不清。
“这两口子之间的事,哪里说得准呢。不过大抵确实是因为有些人不满足,而有些人又有些受不住吧。”
九皋城外、偏僻小村、破烂柴院中,烟雾缭绕的药庐里接连传出几声喷嚏声,那在院中排成一行的姑婶叔公们瞬间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都等了快半个钟了,何时才能轮到我们?”
“李小哥,咱可算是老相识了,说好了就等到今日,多一日都不行。”
“郭二,你先前赊下的账可都还没清,怎么着也得排在我后面。”
“我老朱的账可早就还清了,上个月秦掌柜地里新添的那几棵菜苗可还是我帮着张罗的呢……”
一众老主顾句句有理、气势颇足,直将那传闻中的叱咤风云的江湖掌柜压得直不起腰来,前后左右地赔着不是。
“各位莫急、莫急啊,这几日南边运来的药材刚到,需得赶在天气热起来前处理完,这事情一多难免手忙脚乱,但总归不会遗漏大家的。”
女子陪着笑,眼下因为缺觉的缘故而有些发青,手上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可却挡不住哈欠连天。
终于轮到自己的窦五娘见状凑上前,一边抠抠搜搜数着铜板,一边嘴上关切道。
“小乙呢?先前有他帮手还能好过些。”
秦九叶拨弄算珠的手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抱着药钵的李樵从旁路过,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他天资不错,我将他送去朋友那边进修了。”
院门处,又有两个半大孩子偷偷去摸果然居招牌上镶着的玉核桃。尽管那位秦掌柜声称招牌上的玉核桃乃是当今天子所赠,但这小村子里却没人当真,大家只当这是抠门掌柜用来敛财的新手段罢了,只有小孩子们喜欢成群结队来到那柴门前,踮起脚尖去摸那核桃,说摸一摸将来才能和秦掌柜一样发家致富。
少年走上前,一声不吭地将那两个孩子扒下来抱走,暗中观察的秦掌柜这才松口气、收回了目光。
窦五娘心思却在别处,趁对方分神、又偷偷昧下几文药钱,抬手拍了拍女子肩膀。
“秦掌柜可要多保重身体啊,早睡早起才能养足精气神,咱们村这群老胳膊老腿可都还指着你呢。”
不止丁翁村,现在整个九皋城外几十个村子都指着这么一个药堂,这秦掌柜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
她本以为对方会叫苦,顺便再提一提收账的事,可对方却反常地没吭声、连她差了的几文药钱也没发现,反而面上有些变了颜色、半晌才含糊地应和道。
“这几日确实睡得少了些,许是因为那夜里的蛐蛐太过吵闹。不过不打紧,过几日应当就会好些了。”
蛐蛐?这还没到盛夏,哪来张嘴叫的蛐蛐呢?
窦五娘心中疑惑,方要开口再问,可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不由自主便飘向一旁那沉默忙碌的少年身上,瞬间有些恍然大悟,语重心长地拉过对方低声道。
“欸,年轻人,精力旺盛些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节制啊。”
她话说得暧昧,随后不给对方解释时间,捂嘴轻笑、一扭一扭地出了院子。
李樵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面上神情却如寒冬深潭,令人不敢直视。
药柜后的女子不停心虚偷瞄他面上神情,待将最后一名客人也送走,这才凑上前、轻咳一声道。
“她不知晓实情,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久,对方手中药簸箕哐当一声落下。
“她是客,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李樵垂下视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微的怨气,“我是果然居的人,我有什么不满足,自然要由果然居的掌柜亲自解决。”
具体怎么解决呢?自然是等太阳落山后、关起门来解决。
今夜月光正好,对于勤俭持家之人来说,是不需要点灯的。
可那抠门的药堂掌柜却早早续上灯油,掏出针线准备大干一场。她舍出一盏灯油想要回避,却到头来一个针脚也没能缝上,便被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拖到一旁,全身全心地投入到“解决问题”中去。
从桌边到灶台到窗边再到床榻之上,眼下那满满一盏灯油已经见底,一切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明日、明日可还要在药堂做事呢……”
她呜呜咽咽地求饶,声音像是根快要被搓断的棉线,全身上下也早已散了架,再这么下去,果然居不止又要换床,只怕连地砖也要重铺。
新弹过的棉花被褥垫在身下,她觉得自己好似在云端,他伏在她身上,时不时仰起头来看她,潮湿的眼睛深处有不容回避的执着。
“阿姊,秦九叶……九叶……”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将她拉上云端又抛下,“村里村外的人都误会我,我若不将这误会落到实处,岂非吃了大亏?”
对方强词夺理、倒打一耙,她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斥责对方却因为被折腾得久了而有些气短。
“他们哪里误会?你又哪里吃亏?先前若不是你将我弄得起不来床,那村里的人又怎会传闲话?耽误了生意,我身为掌柜还没说什么,你倒叫起屈来。老话说,知止方能长久,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不能如此放纵……”
“阿姊当初骗我也就罢了,如今还想骗我到何时?”对方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断,浅褐色的眼睛深处像是有暗火在燃烧,“我问过五娘了,她说夫妻之间,大抵都是如此的。”
女子被他说得口干耳热,无数想要反驳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化作一汪热泉春水咽回身体里,又从里到外满溢而出,几乎要将她灭顶吞没,她却仍觉得干渴,无法呼吸、无法挣脱,一切质疑不满都化作压抑低吟,与他共赴深渊、沉沦不醒。
沉闷的夜被搅动,像一锅粘稠的粥煮得沸腾四溢,屋里那盏油灯早已燃尽,但月光仍能模糊照出那双紧紧纠缠、摇晃荡漾的影子。半晌,一只手挣扎着摸向窗边,试图将那紧得不能再紧的窗子再拉紧些,可奇怪的声音仍断断续续透出,无论如何压抑也没用,起先还夹杂着些许对抗的声响,最后都归为节奏韵律相同的一曲。
暮春的夜比盛夏时节还要燥热,就连路过的小虫都要忍不住闭一闭眼睛、捂一捂耳朵,否则便会变了颜色、软了腿脚。
可偏有人目盲耳闭,非要在此时插上一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力度大得似乎能将那破烂柴门整个掀飞了去,等了片刻无人应,便又继续敲起来,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急。
终于,柴门呼啦一下被拉开,门外的男子见状连忙抱拳行礼、压低嗓音道。
“敢问这里便是秦掌柜的果然居吗?”
柴门后的少年生得秀美、眉眼含情,只是那张本该挂着迎客笑容的脸,此刻犹如盖了一层寒霜,半晌才冷冷开口道。
“我家掌柜眼下身体不适、起不来身了,阁下改日再来吧。”
甄红雨一脸错愕。他千里迢迢奔赴九皋,又在城中徘徊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得到指引找到这鸟不生蛋、虫不拉屎的鬼地方,竟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这果然居的秦掌柜是比那庙里的神仙还难见啊。
眼见柴门就要关上,他心一横、仗着臂长就要挤进门中,不料却被拿住了手腕关节。他未来得及多想,只当自己身中奇毒,所以才快不过一个村野少年,眼瞧着便要被扔出门去,只急得大喊。
“秦掌柜救命!白鬼伞七日前给我下了天机断,如今已毒发三次,再有一次便是神仙难救了。若秦掌柜肯施援手,在下愿做牛做马报答,自此退隐江湖、在药堂做一辈子帮工也是愿意的……”
白鬼伞的名声谁人不知?放眼整个江湖,也就只有这破烂柴门中的人能救他狗命,他若错过这一回,恐怕只能去阎王面前求情了。他急得脸色发绿,又或者是急得快要毒发,可他面前那少年的脸色竟比他的还要难看,简直黑得能滴出墨来,似乎他再多说一个字,便要蘸着那墨写出一个“死”字。
“让他进来吧。”
终于,院内响起一道女子声音,听起来确实有些疲惫。
甄红雨眼中瞬间燃起希望,果然居柴门外的那盏破灯笼也跟着亮起来了。不知不觉中,丁翁村中又多了些来去匆匆的影子,他们不走那泥泞小道,也不屑于借着月光照亮,就飞天遁地、踏着夜色出现在这村子里,只是不管多么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最后都得弯一弯腰、老老实实钻进那破烂柴门中,任那柴门后的村姑“搓圆捏扁”。
夜还很长,等着救命的江湖客还有很多,果然居二掌柜的怨气还能更重些。
如今的江湖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在那龙枢九皋城外一处偏僻村庄中,有个名唤果然居的神奇地方,白日里大掌柜与那些凡夫俗子们周旋,夜色降临后那杀手出身的二掌柜便会接班上任,果然居那块破烂招牌就在夜色与江湖水中洗得发亮。
可都传闻说那二掌柜是从天下第一庄里出来的,这些年借着这小小药堂还接济了不少流落江湖的同门,按理说来应当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怎么今日见了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呢?
少年沉默地劈着柴,炉膛中的火焰将那张好看的脸映出了几分铁血味道,浑身上下都是肃杀之气。
若只是寻常刀伤剑伤,他一人便可全部处理了,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来人身上至少有三四种奇毒,随便拎一样出来都令人束手无策,这般残忍手段也只有白鬼伞做得出。
秦九叶裹着毛毯哈欠连天,好不容易稳住了那中毒的甄红雨,披着夜色、寻着灯笼光亮赶来的江湖客又七七八八占满了院子。
今夜又是男客多、女客少,原本就不大的药堂显得格外拥挤,眼下那问诊的年轻男子人高马大,几乎要坐到掌柜的身上去了。
沸腾的药釜发出单调的咕嘟声,整个屋内被白色水汽填满,女子轻抿着嘴唇,纤细的眉尖因为专注思考的缘故而轻轻蹙成一团,柔若无骨的指尖在他脉门处按着,不着调的小曲带着几分薄荷香气飘出来,眼前的一切令连夜奔逃的疲惫都淡了些,他不由得睁开眼、打量起四周来。
传闻中的果然居果然是个破烂地方,可在这坐堂掌柜的映衬下,一切似乎又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这掌柜比他想象中年轻许多,脸颊在热气氤氲下多了些红晕,那原本有些寡淡的五官在这朦胧中有种恰到好处的舒服,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大多数时候只盯在药戥和算盘上,但偶尔抬眸一瞥,沉静中似乎又透出些狡黠,撩得人心底发痒。
他是去年赏剑大会上大出风头的江湖新秀,人称落日神弓,年纪轻轻已跻身流光阁首位,走到哪里都有不少侠女追逐,可许是因为总是同那些舞刀弄棒的江湖人打交道乏味了些,他反倒觉得这村姑寡淡得别有一番滋味,当下便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小娘子可是这村中人?瞧着不像啊。”
女子埋头写着方子,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你这肩伤拖得时间有些久了,行针只能暂缓,若再乱动,便要重头再来。”
她话一出口,对方果然不敢再动,可那双眼睛却是管不住,目光不由自主便顺着女子微敞的衣领向下望去,随即便留意到了那些暧昧红痕。他不由得一愣,随即心下又是一阵鄙夷。做出这副清高模样,背地里还不是……
“这位兄台,你的药好了,我来帮你敷一下。”
少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手一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是那传闻中的二掌柜。对方生得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却有种张扬抓人的好看。可他是个男人,心底当即就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敌意。
生得好看有什么用?比不得他这种凭真本事闯出来的。
“轻着些,我这可是握弓的手。”
他冷声说罢,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口,有意将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也用力曲起,恨不能让自己那身腱子肉凑到女子眼前。可不论他如何青筋暴起,女子从头到尾压根就没瞄过他半眼。他心中越发不甘,正想着如何再进一步,突然便觉肩膀一阵压力袭来、随即是刺骨的痛。
“找死!”
他气冲冲骂完,猛地站起身来、连带着敷在身上的药也一并拂去,动作又狠又快、却没沾到那敷药少年一片衣角。
“生草乌、乳香、没药、生马钱子、丁香各一份,荆芥、老鹳草、香加皮、骨碎补各两份,白芷、山柰、干姜各三份,另有本堂特制樟脑芸香膏一份,统共六两三十文钱,麻烦客官一会将银子结清了。若是没带够银子,小店也是可以赊账的,只不过按例需得画个押、按个手印,毕竟店中账目繁多,日后若是算不清楚,就不愉快了。”
抱着算盘的掌柜只瞥了一眼便飞快算好了账,那少年已将新调好的药膏端了过来,出手如电地按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一惊,等反应过来后只觉得有座山压在身上,较着劲想要挣脱,那少年却不为所动,指尖一用力,他便再次痛得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只差没有就地打滚了。
一阵风将药庐的门吹开道缝,隐约能看到院子里候诊的一众江湖客探头探脑的身影。
搭腔失败也就罢了,竟还流露出如此狼狈丢人的神态,那落日神弓当即羞恼难耐,长弓瞬间到了手上,弓弦被拧紧的声音在小小药庐中响起,与周遭松弛懒散的氛围格格不入。
“一家开在村野的黑店,也敢对流光阁的人下手?今日若不教训你们一番……”
咒骂声戛然而止,剩下那点未来得及散发的怒气在接触到那少年眼神的一刻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透出的慌乱不安。不过一个抬眸的瞬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就变了,杀气在瞳孔深处翻涌,像是藏了针一般。他这才留意到,那双敷药的手虎口上有着一层茧,那是握刀之人才有的手。
“黑店又如何?没人告诉你,在这江湖中最不能得罪的人便是郎中吗?”少年撩起腰间破布擦了擦手,劲瘦的腰间赫然藏着把长刀,“你在江湖中能听闻果然居的名号,自然是因为从这里走出的活人多、死人少。你若伤了我家掌柜救死扶伤的心,这果然居也只得跟着闭门谢客了,到时候耽搁了哪位英雄的人生大事,兄台乃至流光阁的名号自会被念上很多遍。”
江湖郎中不好混,做江湖生意的郎中更不好混。然而客大欺店,店大自然也能欺客。
夜风从半掩着的门扉中吹过,脖子上的冷汗瞬间变得凉飕飕,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般大闹,院中竟没有一个人帮腔甚至说话,那些江湖客只冷眼看着他,似乎他若是再多说一个字,不等那少年出手,便要先将他大卸八块、拌做春肥,而那掌柜自始至终守在自己的位子上,手上扒拉着算盘,似是全然没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只在发愁那账面。
“秦掌柜莫要气了,不若看看我这被朱教主打断的经脉换换心情,如何?”
只要招牌立起来,自有人打着灯笼为它贴金。候诊中早有人蠢蠢欲动,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来,其余人见状不干了,七嘴八舌地一拥而上,将那拎着弓的男人瞬间挤到了屋外。
他懵懵登登站稳,一股荒谬不忿之情瞬间涌上心头,想到自己好歹也是在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今日在这村野药堂遭此奇耻大辱,日后若是传了出去,可如何还能称霸立足?
放不下的面子令他倍感煎熬,正想着要杀回去、讨个说法,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拽住。
“什么眼神?活该受罪。”
他扭头一看,发觉是个装扮土气的女子。
今日是同村姑过不去了,他越想越气、面皮都涨红了。
“我眼神怎么了?我百步穿杨,我眼神好得很……”
七姑啧啧嘴,一边擦汗一边透过柴门缝隙往院里偷瞄。
“眼神好看不出那是两口子吗?”
男人愣住,半晌不可思议地嚷嚷起来。
“胡说!哪有两口子阿姊阿弟那般称呼的?那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到一半,慢半拍的脑袋这才想起些先前不经意间瞥到的一幕,譬如那里屋有些凌乱的床榻,又譬如那女子衣领下的红痕……
他的嘴好似被粘住了一般,脸也不由得由红变紫了,七姑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望着药庐中那一双身影,一边有些酸溜溜地叹息道。
“人前是主仆,人后是一家。白天是姐弟,晚上是夫妻。还得是村里人懂情趣啊。”
村里的第一只鸡开始扯着嗓子叫的时候,果然居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江湖客。
腰酸背痛的掌柜打着哈欠走到院中,对着蹲在角落里装墩子的身影淡淡道。
“你若一直蹲着,我便教李樵在你身上砍柴了。”
七姑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讪笑的脸上挂着两撇墨。
这一晚她又偷听到不少江湖秘辛,一字不落地收入她那笔录之中,此刻意犹未尽地收起笔墨,这才做出一副老友相见的热络模样来,搓着手迎上前去。
“我接到你的传信,这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秦掌柜瞧着精神抖擞、印堂有光,难怪这生意越做越红火。”
顶着黑眼圈的秦九叶面无表情推开对方,后者笑嘻嘻钻进屋中,前后左右地看着、目光最后停在那冷脸少年身上。
“你这屋子确实破烂,也就这位小哥可称得上养眼,难怪那江湖上的女魔头都在打听果然居的事。”
少年忙碌的手一顿,自家掌柜凉凉的视线已从他背脊上滑过。他收下那视线,又将那视线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个不速之客。
“阿姊早上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秦九叶简单交代两句,对方便拎着柴刀走出屋去,瞧着格外乖巧。而皮糙肉厚的七姑对空气中的微妙氛围毫无察觉,她正忙着将那背了一路的行囊卸下,哗啦啦倒出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郁州的药材已经发船,熊婶列了单子给你,要你清点好再验收。杜老狗的书信耽搁了几日,谈大人让你之后不要提起,免得被念叨。滕狐炼了新蛊,非要我带给你瞧,我不想去他那毒窝,他便生了气,只怕要找你麻烦。还有这些、这些,都是姜姑娘托我带给你的,她春天的时候去了古兰乡拜悬棺访古墓,现下估摸着又要往南去了……”
期盼已久的药材终于到手,抠门掌柜那有些发青的脸色终于亮堂起来,哼着小曲清点起自己的礼物。
七姑非要凑近前来,秦九叶瞥她一眼,不客气地开口道。
“这般探头探脑做什么?莫非要借银子?”
七姑嗔怪着瞪了回去,一副被辜负的样子。
“我这可还有断玉君的消息,想着私下说与你听,你倒好,这般不领情。”
秦九叶余光瞥见窗外那个不紧不慢忙着劈柴的身影,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你腿脚倒是利落,进一趟城还去见了邱陵。”
“那可不是?咱也算是老相识了,怎能亏待了你?”七姑得意洋洋,头上那顶小帽上的毛都跟着支棱了起来,“他问了问我你的近况,又说起二少爷和府中的事,不知是否因为换季的缘故,老将军前阵子又有些糊涂了,他不让我和你提起,但我觉得还是该同你说说。你觉得呢?”
她话音落地,屋里屋外似乎都变得有些格外安静。
秦九叶抿唇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
“也罢,我忙过这阵便去邱府看看,帮衬下怀玉婶也是好的。”
她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哐当一声响,似乎是锅铲落地的声音。
“我方才想起来,下个月要同李樵一起回趟郁州、采些药材,顺便回川流院看看。”秦九叶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不过去趟邱府最多耽搁两三日,还是来得及的。”
七姑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嘴快地揶揄道。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细节,你同断玉君如何我也管不着。”
秦九叶没说话,只下意识抬手将面前的窗子又使劲拉了拉。
七姑瞧着那有些漏风的窗棂,不由得又嘀咕道。
“话说你将金宝送去城里,自己却窝在这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莫非是嫌城里的银子不香吗?还当真是因为这山里天黑得早,又家家户户不爱点灯,方便你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话说得直白,本意是提起这小院一入夜便做起江湖生意这件事,可她毕竟不知道今夜这段插曲尚有前奏,只觉得那向来脸皮厚实的黑心掌柜莫名变了颜色,半晌才低声问道。
“你着急离开吗?不若在我这多待几日,我地里的小菜马上就能下锅了,河虾也正好……”
虽然心中有些纳闷对方为何一改抠门本性留自己食宿,但送到嘴边的香饽饽岂有不咽下的道理?七姑咽了咽口水、正要不客气地应下,然而她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吐出任何一个字,低低的咳嗽声已隔着窗棂响起。
药庐中安静下来,七姑在这不明所以的寂静中眨了眨眼,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脖颈后的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立起。
这果然居的破窗子压根遮不住屋外那位的耳朵,想到自己方才东拉西扯的那些闲话,她的脑袋瞬间摇得拨浪鼓一般。
“不不不,我来九皋是有正经事的,哪能在你这里耽搁?天亮我就离开,保证离开!”
她提高了嗓音,窗外的人影已瞬间热好了灶、架好锅。热气氤氲开来,缓和了这个气氛莫名紧张的早晨。
果然居的二掌柜勤劳能干、手段了得,送得走那闹事的大汉,自然也送得走这油嘴滑舌的黄姑子。
七姑一阵偷瞄对方那张体面精致的脸,又有些不确定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股杀气。
李樵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却并未转头去看,只抬手将盛好的菜粥送到对方面前。
“听闻七姑姑娘同昆墟的九方青青有段前缘待续,他先前说要来九皋游历,过几日应当便到了,我还想着你若留下,我便不提这一茬了,权当给你一个惊喜。”
七姑抬到一半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半条酱菜也掉回盘中。
她躲九方躲了大半年,连道枢阁都不敢回,好不容易逃来九皋寻个落脚的地方,若是再教人盯上,她这下半辈子只怕都要不得安生了。这哪里是要给她惊喜?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威胁她若再不长眼色、非要赖在他们这对“奸夫□□”身边,他就要给她个出其不意的惊吓、让她此生难忘,再不敢送上门来。
“筷子掉了,换副新的吧。”
那罪魁祸首关切望过来,竟还能笑着为她添上一副筷子,直教人怀疑那粥中下了毒。
师父诚不欺她,长得好看的男子果真都黑心得很。
七姑盯着面前绿油油的菜粥再也无法举筷。一旁秦九叶见状,不忍对方再受折磨,掰下一块糖糕递了过去,开口指点道。
“老唐的地契不在我这。明日一早,你进山去给那株老茶树上柱香,回头将银子送去笋石街的聚贤楼,就说听风堂的接班人来了,自会有人将地契规规矩矩为你办妥。”
七姑将那甜丝丝的糖糕塞进嘴里,却只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苦。
“当初为何不在信中同我说明白?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你这破药堂折腾这一趟了。”
秦九叶笑了,爱不释手地摸着药柜上那一排瓶瓶罐罐。
“不让你走这一趟,谁给我送东西呢?”
她瞪着那对黑心夫妻,半晌才阴阳怪气道。
“祸害我这只小鱼小虾算什么本事?既然这么有能耐,为何不将店开在那仙人谷、去同那滕狐抢生意?要么就去掀翻那须弥老君的炼丹炉,分一分那黄龙岭的山头。”
秦九叶看她一眼,竟认真想了想这问题,就着一口清粥轻声答道。
“我只是觉得,这里的位置刚刚好。”
离她的白糖糕还算近,离他的江湖也不算远。
凡尘与江湖水在此交融,就像他们交织的命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随天地共存,直至世界归于平静的终结。
更何况……谁说这村里的银子比外面少了?她赚得可不是这几个村的银子,而是淘得这江湖水中的金豆子。
不知不觉,碗里的粥见了底,窗外的天也已亮了起来,村里第一个客人再次敲响柴门,这踏过千百个江湖客的小院又将变成村里乡亲们的聚集地。
破晓而出的金光洒进拥挤的小屋中,沸腾的药釜冒出阵阵白气,将那些求医问药的身影囫囵吞下,各色药方熬煮成一锅又一锅治愈凡胎肉身的药汤,什么灵芝雪参都变作黑糊糊的一团,仙气褪去、只剩凡俗滋味。
七姑呆呆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沾了墨的手指不由得微动。
说起三年前那场江湖动荡、离奇传说,她早已在心中洋洋洒洒千百字,却总觉得差些火候、迟迟无法落笔,然而就在这偏僻小村、简陋柴屋前,她突然便明堂通穴、瞬间顿悟,随即飞快翻出那本随身带着的小册子、舔了舔笔尖,郑重落下了那有关“秘方”二字的开篇。
江湖传,李青刀的传人抱刀归于凡尘之中。世人道,亦生亦死的秘方终结于蒲稗之辈、消散于天地熔炉之间。
正所谓浮生如稊米,都付于滚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