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中的花开得轰轰烈烈,民间的花次第绽放。
复选的女子来到上郡,入住储秀阁,等待殿选。
此前,扶苏领兵攻下义渠、少梁、西河、枥阳、雍城,这五地女子居多,储秀阁很是热闹了一番。
有花一般的女子来到上郡,自然也有青葱少年征兵入伍,上郡不再是一座死城,进进出出间,古朴城墙一呼一吸。
上郡以西,陇西连绵的山中,皑皑白雪还没彻底融化,裸露的山坡已经冒出嫩绿的草,时间斗转星移,草地在一呼一吸间蔓延,未化的白雪像是被随意洒落的珍珠,点缀其间。
上郡出使队伍进入陇西山脉时,雪白的珍珠已经化作潜行在草地中的一条条河流,一队人马在就近的驿馆休息。
少年长发高束,狼崽子一样好动,一刻闲不住的他牵着马儿到附近的小溪喝水。
拴住马儿,随手叼了片草叶,阿车席地而坐,精致的脸上流露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愁容。
快到乌氏国境内,那个男人的消息一点也没打听到,当什么使者,要他说还不如当乞丐来得快些。
不习惯地啐了草叶,阿车牵马回驿站,从随行的使者那要了银钱,购置了一套破洞衣裳。
阿车想到那胡商给他衣服时看傻子的神色,忍不住烦躁地扒拉着额发。
谁曾想,吃饭时,阿车又碰到了那个胡商,彼时他正大口嚼着牛肉,那胡商捻着胡子挤在他身边。
阿车是蒙恬带出来的兵,一段时间的营队磋磨,他变得沉默寡言,况且他对这些随行使者的态度不冷不热,除了要银子时寒暄几句,因而出使近一月,他和任何人都不熟,自然犯不上同桌吃饭。
胡商谨慎地打量了四周,小声说:“巧了,客官,我这还有些好东西。”
阿车筷子一顿,面无表情道:“说说看。”
胡商拿着夸张的腔调:“神药、珍宝,应有尽有,当然,客观如果有货,我也能收购。”
阿车微微挑眉,放下筷子,嗓音微哑:“天王盖地虎。”随后,盯着面前的胡商,不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胡商悻悻地张大嘴巴:“客观也是同道中人?”他比出五个手指:“五百两。”
“什么?”
胡商露出个只可意会的眼神:“当地的鬼市,入场500两。”
阿车迅速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胡商露出痛苦的神色。
“骗人前,没打听吗?我们是什么队伍。”
胡商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闹出大动静,讨好地凑近。
“客官客官,好说好说,50两,我自然知道您高贵的身份,您不是想打听消息吗?”
阿车松开手,环顾四周后若无其事地夹菜。
胡商见阿车似乎有所意动,继续鼓动:“进城后,再联系。”
说完,胡商顺手拎了一坛子酒离开了。
三日后,出使的队伍进入乌氏国城门。
阿车换上破洞服,乞丐一样在城中乱转。
乌氏国的城邦构造与中原大同小异,只是,城内宫殿、商肆酒铺带着些外域风情,城中人更是网罗五湖四海,三教九流都有,因此,阿车穿着破洞服也不突兀。
路过一家酒肆门口,五彩的门帘后伸出一只手,兽皮的裙子包裹住玲珑的身段,丰满的女人轻轻撩拨了一下阿车的发尾。
“小哥,那大胡子说的就是你?想打听什么?”
女人撩开帘子,昏暗的室内,土黄色的夯土墙上挂满五颜六色的挂毯,每一张桌子上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远游商人,摆在桌面上的琳琅珍宝随意地堆积着。
阿车很震惊,这里的鬼市就设在酒肆中,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不设防。
阿车冷着脸进入,身后的女子放下帘子,娇笑:
“大胡子有和你说过规矩吧?”
女子伸出手,阿飞将早就准备好的钱袋子抛到她手中,女子伸手接过,腕上的狼牙手链轻微作响,她打开荷包看了一眼,略有些诧异,风情万种地拨弄了一下鬓边碎发。
“看来是来自中原的贵客。请随我来。”
阿飞只觉有些反常,随女子走向里间,迎着四周暗自打量的眼神,他攥紧了腰间佩剑,放缓了步子。
几步之后,女子猛然转身,轻盈跃上一旁的扶梯,稳坐在扶梯上。
四面八方射来凌厉刀光,夹杂着暗箭,阿飞顺势翻滚,起身时举剑格挡。
阿飞兴奋地笑了,长剑破空,每一次挥剑都避开剑锋,以刀身震荡御敌。
一炷香时间,刀光剑影,拳风扫荡,大堂内的桌子碎裂在地,四周人仰马翻,阿飞站在中间,提剑冷冷注视着扶梯上的女子。
女子拨弄着手上的手链,对四周晕倒的人漠不关心。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阿飞收剑,嗓子微哑:“为什么急着杀我,你们应该还没胆量杀中原的使者,是不是因为某个男人?他在哪?”
阿飞嫌恶地吞了吞口水,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戾气,女子惊诧地抚着胸口。
“我不喜欢太聪明的小孩。”
终于听到还算满意的答案,阿飞找了个勉强能坐的地方坐下,气定神闲地擦拭着佩剑。
老实说,阿车也没把握这女人认识阿飞,他不过是和宋玉学的,换另一个人他也会这么说。
阿车守在门口,言简意赅:“见阿飞,别逃,你打不过。”
女子撇撇嘴:“那你还是杀了我吧,臭小孩。”
忍着微微跳动的额头,他最讨厌别人拿他比作变声期小孩子,他咬牙开口,仍旧简洁。
“有他感兴趣的消息。”
“哦。”
两人对峙许久,终于,女子走下楼梯。
也许是看出阿车并没有恶意,女子不耐烦道:“我答应你。”
跟着女子出城,夯土的墙外飞扬着尘沙,两人找了处无人的地方,等到入夜。
入夜的屋舍在月光下散发着古朴的气息,阿飞跟着女子穿梭在厚墙之间,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房屋前停下。
女子有节奏地敲门,光秃枝头,不知名的鸦雀一声啼叫,惊落一道泥沙,“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阿车心跳如雷,在看到那张记忆中神秘的脸庞时,摸在腰间的手弹出剑柄,长剑滑出一寸,眨眼间,黑影飘然而至,咔哒一声,出鞘的剑又被推入剑鞘。
阿车呼吸一滞,肩上被一只缠着黑巾的手箍住,阿飞侧脸邪笑着,把他拉进了屋中。
转瞬间,阿飞由黝黑凉夜扑进一室温暖灯光中,灯光下带着异域风情的妇人端着热腾腾的熟菜,惊喜打量着阿车。
“阿飞,带朋友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都没准备拿手菜。”
妇人放下熟食,显然有些无措,阿车身后,门“砰”的一声关上。
“哎呀,你怎么把阿月关在外面啦。”
妇人刚要挽留,就被阿飞拉住:“母亲,有客。”
不知何时,阿车被按坐在桌前,在一片嘘寒问暖的氛围中,他闷头吃。
他太久没有经历过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感觉,以至于抬头看到卫夫人那道温柔而关切的眼神,仿佛被烫得无所遁形。
几次欲言又止,阿车还是陪阿飞母子吃完了这顿饭。
阿车闷声道谢:“很好吃,多谢。”随手拉住起身的阿飞,就被阿飞一巴掌拍在后脑。
“稍等。”
阿飞麻利地收拾碗筷,进出间,推着卫夫人回房,片刻后,屋中只剩他两人。
屋中静了下来,阿车沉默地注视着阿飞,胸腔中熄灭的火苗在阿飞躲闪的目光中渐渐复燃。
“是你杀了唐姐姐。”
说什么深情不负,大难来临还不是劳燕分飞,唐姐姐为了他挨了一剑,他如今却远走高飞,甚至以后迎娶美妻,侍奉高堂,一样都不会落下。
阿车如是想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唐姐姐也已经琵琶别抱,从情理上来说,对着这位故人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我跟你走,你杀了我吧。”
阿飞的回答出人意料地平静,灯火映照的脸庞迅速浮上一层淡淡的死气,整个人更加的沧桑、颓败。
“我要去看看她,把我葬在她身边,就够了。”
阿飞颓然的双眸中陡然映射出光亮,目光灼灼地盯着阿车,噙着一抹说不上来好看也说不上来难看的笑。
阿车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他本意是拿唐姐姐的“死”试一下阿飞的真心,现在看来,好像玩脱了,他刚想解释,却听得里屋传来一阵抽泣。
“阿飞,你去吧,我不会拦你的。”
卫夫人忍住抽泣,阿飞闪到卫夫人门前,无措地举手,却没有勇气推门。
阿车知道唐婳不是阿飞杀的,记起蒙恬、宋玉的嘱托,狠心道破真相。
“唐姐姐没死,公子和张天师救活了她。”
“真的?!”
卫棠阴猛地打开门:“太好了,唐唐没死,我们什么时候走,不,明天就走,接唐唐回家。”
卫棠阴自顾自说着,又踱进里屋,翻箱倒柜地收拾细软,一边忙碌一边嘀咕着。
“哎呀,接唐唐回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这个还是带着吧......”
剩下的话,阿车堵在了胸口,尤其是看见阿飞狰狞的神色,他更说不出口。
阿飞捂住胸口,踉跄着,吹灭了一室灯火,漏出的月光下,阿飞转身背对阿车,他的影子抽动着。
阿车还记得灯火吹灭时他那张又哭又笑的脸,没有什么比此刻的黑暗更能包容万物,他轻声开口:“其实,唐姐姐已经封了贵人。”
“那个天师说,他使的澡雪虚静那一招,前提是唐姐姐成为公子的嫔妃。”
别管张半仙有没有这么说,但在阿车看来,就是这个意思。
卫棠阴沉浸在喜悦中,似乎没有听到阿车的话,但阿飞听到了。
来不及质疑,霎时间,阿飞的脑海中映出一室红裳,俪影成双,刺目得令人心颤,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碾过,他呕出一口血,脑中顿时清明少许。
“跟我回屋说。”
阿车急忙扶着阿飞回屋,房门轻轻关上,阿飞便瘫软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