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次醒来,我却已经被送回了仙葩林的树屋。
天界一切如常;人间却热闹了一回。旭凤很快就找到了锦觅,在她婚嫁的路上夺走了她,我想这两人似乎有某种特殊癖好,爱拿别人的终生大事恶搞。但人间凡夫拦不住上神,只编了些神话故事安慰自己,仙女会被凡人拐到凡间成亲生子,就不准神仙抢凡人的新娘么?
旭凤锦觅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了亲,月下仙人大概是喜极而昏,在天界广发请柬,连我也收到了,还重重捎了句感谢,浅紫色镶金凤纹,上面印着飞白体的旭凤与锦觅二人的名字。看起来是用心倍至地设计了的,我却觉得益发地刺眼恶毒,我将请柬掷在了一边,惊心陛下会不会收到请柬?但我终究无从得知,如今我只是个仙葩林的普通仙侍,璇玑宫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亦心知以他的宽厚,若是去他面前撒个娇认个错也是回得去的,可生平放不下,唯这点左性执傲。
旭凤锦觅二人成婚的日子,我烦闷地去了布星台,想着若听听摇光的辛辣毒评,郁气也许能解一解。
遥遥地看见布星台上一个熟悉的白衣背影,广袖轻抬,深蓝色的夜幕上,流星纷繁坠落,连成泼天星瀑,比过年时节的烟花还要热闹几分。
爱到如何境地,才能将满天繁星作礼,送给心上人与别人的新婚之夜?
他望着星幕,我望着他,我们二人,皆像个笑话。
我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星雨如烟花,绚烂不过瞬间,也不知浓情蜜意里的新娘,收不收得到这份礼物,空留下被那场绚烂反衬出的落寞夜空。
他在那寂静里转了身,我万千酸楚悲凉皆堵在喉间,空空凝望着他的眉间雪山,泪眼潸然了才惊觉,盈盈拜了一礼便飞身进了茫茫夜色里。
身后风云袭来,伴着浓烈龙涎香,卷我进了熟悉的怀抱,不及防备的吻覆了上来,没有试探,不容置疑,连挣扎的余地也不留予我。
这算什么?我算什么?
我怔怔地流下泪来,流进彼此的唇中,他松开了我,我得了空气,扬起手来打了一巴掌裹在他轮廓清峻的面上 “陛下愿意如此糟践自己便糟践去,但是请莫要捎带上旁人”。
我没再看他的表情,化作虹光仓仓惶惶回了仙葩林。一夜未曾安睡,第二日却被玄女点了去群英殿,嘱咐我去取了长生果送到人间锦觅处,长生果与蟠桃并为仙界至宝,却比蟠桃更难成活,故数量稀少,极其珍贵,凡人吃了可得三千年寿命,白日飞升。我曾看到过载册,赐到凡间的次数不过十余人。如此手笔,必然是出自陛下,我不知玄女为何要点我这个尴尬之人前去。
玄女看了我一眼,慢声道“我知你心中存疑,为何要点你去送?你去后便知道了,事完后回宫去陛下那报个信。”
“诺”我轻叹了口气应到,便取了摘果子的金秤玉盘便去了林中。摘了长生果,用红绳缚住,又放在玉盒当中,收入袖中藏好,片刻没留地去了旭凤锦觅二人的人间新居橖樾居。
橖樾居此时繁花锦簇,宾客并未散尽,只是此时留下的多是些至亲好友,月下仙人、彦佑不出意料的还在,另有一黑衣女子亦在座,长得英姿勃发,带着一位形容标致的豆蔻少女,眉眼飞扬,皆是绝色,我在这群绝色里一眼见到了锦觅。
倾国倾城而不自知,意态天真,锦绣绮丽,正紧环住旭凤的手臂,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好漂亮的姐姐,你是?”
我微行了一礼道明身份“天界仙侍黛儿,受陛下旨意,前来赐礼”
锦觅的脸色暗了暗“我不稀罕他的礼物”
旭凤拉了拉她的袖子,在她耳边嘀咕了句,锦觅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那天假扮咕噜仙点拔我的仙人,旭凤说,就是你帮他找到我的,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太谢谢你了。”
我淡淡的道“黛儿不过是受陛下之意。不必言谢。”
“要的要的”她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恩公,若有需要我的地方,锦觅一定会不遗余力。”
“既如此,就请锦觅仙子服下这棵长生果吧”我打开了玉盒子,玉雪可爱的果子发出灿灿耀耀的光华。
月下和旭凤的脸色都不由一变,随之面露喜色,纷纷劝锦觅服下。没想到锦觅却是个左性的,反复说不想受润玉的任何恩情,又说自己就算轮回了也会生生世世找到旭凤。
我没料到她天真到如此地步,亦倔强到如此地步,也不想再听他们几人乌乌央央地规劝与拒绝,便扬高了声音“锦觅仙子方才才说,若黛儿有需要你的地方,你一定会不遗余力,言犹在耳,轉眼便要食言了?”
锦觅挠了挠头“好吧,既如此就依恩公的。你回去告诉润玉,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服的,否则我断然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东西的。”
我只淡淡笑了笑,便取了甘露,化了长生果,亲眼见她服下了,便告辞而去。
我依言回璇玑宫复命,陛下仍在殿中批着折子,宝鼎烟炉里,焚着水沉香,他的脸掩在袅袅烟雾里,神情看不真切。
我也并不正眼看陛下,木着一张脸三言两语禀报了。他久久的沉默,也不叫起,由我立在那儿。
“陛下可是还要听些细节?”我反问他,自问此行没可挑剔的地方。
“不必了”他从折子里抬起眉眼来,凝视了我一阵子,没再说别的,依旧垂下眼帘,继续看那折子。
“在下告辞。”我见他又久未回应,便主动道。
他却不紧不慢地问道“我曾在你案头看到了一首诗‘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那是黛儿自伤身世,还是黛儿的志向””
我轻轻地应道“是黛儿的志向”
“我赐你飘渺峰,你可以去那里建福地洞天,做一逍遥散仙。”他继续看着折子,语气很平淡。
从前我的确是那样想,可如今我不想离开仙葩林,准确而言是不想离开没有他消息的地方。
我淡淡道“不必了,黛儿无位无份,不敢虚受。黛儿既生长于仙葩林,便愿意一辈子待于此地。若是陛下不愿再见到我,我可发誓自此不再出现于陛下眼前便是。”
我咬了咬牙,接着道“我知道,我不是锦觅的托生,便没资格出现在陛下身边。”我灰心地道“可我不后悔找到她,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如果我只是我,和锦觅没有半分关系,陛下会如何待我?如今我知道了。”
我轻施了一礼“很抱歉,我自作主张找到了锦觅,唤醒了陛下的迷梦。”
“你就是如此糟蹋我心意的?”他摔下手册子,刷地站起身越到我面前,捏起我的下巴“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看来,都是为了你身上那一星半点锦觅的痕迹?所以你谨守你的心,不肯一刻放松。你陪在我身边,内心却满是绝望,甚至没有一点活着的意志,你在魔界受了伤,生死沉沦之际,一心只想和你幻境里的父母同去。我就那么让你痛苦,让你不情愿吗?。”
“那我要怎么想?你是因为桂花酿才待我不同,因为葡萄架才动了纳我为妃的念头,点点滴滴皆为痕迹,你要我全然无视吗?”泪水满溢出眼眶,我积压许久的委屈喷薄而出“陛下,我虽为孤草,亦有我的尊严,无论是替代品,还是退而求其次,我皆不稀罕。我的心干干净净,要拿世上最干净的心来换。”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眼神苍凉地看了我好一阵儿才道“我千疮百孔,黑暗加身,所有的亲人朋友皆道我有罪,弃我而去。我的确,不配喜欢你。”
他像是浑身脱了力般地荡回椅子边坐下,扔过来一个折子“元昊承了紫微星君的位,请旨给你们二人赐婚,他发了上神之誓,若娶你为妃,便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相弃。”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点儿打颤“你允了?”
他低眉淡淡道“元昊幼承庭训,家教森严,才貌品性在天界独一份。况他身心干净,情史也——干净,自归天界后,便只……”。
“我的命运轮不到你安排。”我扔了折子,打断他冷笑道“什么不配喜欢我?不过是不愿放下锦觅,腾空你心里的位置罢了。你放心,我从今往后不会再纠缠你扰乱你,必让你眼耳心神从此都干净,彻底守住你纯洁高贵的孤独。”
我在璇玑宫当值时,于省经阁禁书里曾看这六界之中有一特殊的存在,名唤孤山,山体全由玉石做成,无寸草寸木,终年苦寒,号无情之山,却是极佳的修行地,断情绝爱,淬炼身心,凡入山者,必签百年契约不得出山,否则必遭万千雷劫灰飞烟灭。我在仙葩林的那段沉浮的日子里曾想,这样痛苦,不如去了孤山,唯胸间一点缠绵希冀系于璇玑宫,放不下求不得,迟迟下不了决心,如今既已知道了答案,又有何可留恋?
孤山虽苦极,但熬过十年,便可得五千年修为,我想如果人的修为上去了,对那些情爱是否便自然看淡了,心也就不会那么痛是吧。
我给痴痴忠心的千山喂了点昏睡草汁,又把那本慢慢停停制了一年的唐诗宋词留在案前,请百雀代为转交于他,愿那书里的人间诸景风花雪月能让他珍惜自己创下的太平盛世。便隐去了气息,只簪着我来时那枝珠钗,在寂寂夜色里出了北天门,向孤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