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

    梁斯珩很快从她手掌濡湿的触感察觉到不对劲，垂眸看了温萝一眼，拧眉，轻搂住她的细腰，礼貌歉意地说道：

    “不好意思，萝萝她今天身体原因不太舒服，我先带她去下卫生间。”

    众人理解地让开位置，梁斯珩颔首，带着她出了门。

    温萝没有抗拒，缩在梁斯珩怀里，一路到了僻静的地方，揪着他的衣襟站定，默默阖上双眼。

    男人身型笔挺，像一株劲松，沉静地站在那里，让她在惶然的时候能拥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

    温萝嗅着熟悉又让人安心的沉香气，慢慢缓和过来，脸色好看了不少，主动说道：“我没事，就是刚才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梁斯珩没问她发现了什么，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问道：“要不要现在就走？萝萝，不要总是为难自己。”

    温萝顿了一瞬，扬起脸冲他笑了笑：“我知道。”

    现在她已经不在意老师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会怎么想了，但是……

    “不走，我们回去吧，我还有一个人相见。”

    “……有点事情想要问问她。”

    这回一耽搁，两人再回去的时候，人就已经差不多全到齐了。

    包括老师，和她想见的人。

    一班的班主任秦和华在这几年的光阴里又生了许多华发——她对于高考生的学习管理格外得心应手，本身在自己的学科又是襄江出了名的优秀教师，学校便一直把她留在高三不舍得放下来。

    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便是往日再严肃的人，也添了笑纹。

    温萝喉间一涩，松开梁斯珩的手臂快步上前，拉住秦和华伸过来的手，面对在她的青少年时期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因自己曾经懦弱的逃避没去看望她而有些羞愧。

    “老师……”

    秦和华倒是不会有什么想法，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现在也大学毕业了，一切都好吧？”

    温萝认真地点头：“我一切都好的，让老师操心了。”

    还有其他学生在，秦和华明面上也不能太偏心，只简单关怀了两句，便跟着入了席。

    这回组局的人是班长，想着温萝是秦和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又是她的语文课代表，就把温萝的位置安排在了秦和华身边。

    温萝拉着梁斯珩坐下，稍稍抬眸，便能一眼看到左前方那个让她彻夜无法忘怀的身影。

    多年不见，她也变了不少模样，原本带着婴儿肥、看着格外讨喜的圆圆脸如今也消瘦下去，显出了有些尖的下巴，剪了短发，穿着最简单的白衣黑裤，看着格外干练。

    攥着梁斯珩的手渐渐收紧，指腹压出了苍白的颜色。

    梁斯珩放在桌下的手十指回扣，轻柔缓慢地揉捏着她的指节，安抚着她一点点放松下来。

    同学聚会无非就是俗之又俗的那几套，打听打听每个人的现状，谁接了大厂的offer，谁进了红圈所，谁过了国考，又有谁去了国外读研，接着又八卦这些年谁脱了单谁甚至刚毕业就结了婚。

    温萝所在的班级虽是尖子班，当年综合的排名甚至能稳压理科一班一头，但当时一个班里三十多人也分好坏，现在更是，有一如既往优秀的，现在满面春风得意，也有高考时成绩很好如今却一般的，讪讪地笑着打哈哈。

    温萝对这些倒是不在乎，但也避免不了被一次次提到问起。

    八卦完恋情又是问如今在哪高就，或者投入了哪个名导的门下读研。

    温萝沉默了片刻，玩笑地拐了拐梁斯珩：“没投在谁的门下，但是把名导拐回家了。”

    桌上的人热热闹闹地起哄笑闹了两声，有眼色地没再调侃。

    一是梁斯珩与他们差了几岁又不相熟，二是，他们虽然成绩也好前途也不错，但在梁斯珩这样金光闪闪的履历面前，还是无声息地生出了一分“敬畏感”。

    在众人投在温萝身上的注意力渐渐移开，声音渐弱时，一个从开始就没说几句话的精瘦男生突然开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句：

    “玩笑归玩笑，大家都说了，温萝你也说说呗，总不能没找工作做全职太太了吧。”

    话音落地，满室俱是一静。

    多年过去，那个熟悉又刺耳的称呼又一次落在温萝耳边，让她去接梁斯珩剥好递过来的虾的动作一顿。

    温萝和梁斯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他，与之相同的还有她左前方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短发女生。

    孟肖旭不知是被哪一个人的目光刺到，后背一凉，方才一时上头的脑子清明了些，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好意思酒喝多了，温萝你不想说就算了，我没那个意思。”

    温萝垂下眸接过梁斯珩手中的虾，勾在耳后的一缕发丝滑落，旋起一抹弧度，淡淡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现在是自由职业。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全职太太，要论收入，说不定是我养我男朋友呢。”

    梁斯珩用湿巾擦了手，见温萝神色一片正常，抬手替她别了别头发，温声笑道：

    “是，现在是我吃萝萝的软饭。”

    孟肖旭被温萝两个一人一句堵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明显有些不太好看。

    不知是谁脱口而出：“你现在还在写小说？”

    话音到一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说错了话，戛然而止。

    温萝静静地想着，其实她这么多年还是有长进的，看，现在再提起这事，她也能面不改色地扯出一个笑，应下来：

    “是啊，毕竟还是喜欢，还是放弃不了，虽然纷争不少，但胜在时间自由……财富也自由，所以还是做点喜欢的事好。”

    到此，即便是再健忘的人，也回想起了几年前落在温萝身上的那场风波。

    或许有的想不起自己曾经也说过恶劣的话，但还是能记得在围观那场风波时，心里或多或少生起的隐秘的恶意。

    但现在的他们也不是那时候的他们了。

    那时候他们除了学业没有别的要想，轻松快活，因此还会因为一个方方面面都优秀的人落下凡尘，而产生微妙的幸灾乐祸，但如今……

    他们再优秀，也还是要哭哈哈地做研究生狗或者从职场底层开始打拼，而同样的年纪，温萝已经靠自己的能力开始享受生活了，哪还有脸看人家热闹。

    她不看他们热闹就不错了。

    短短时间里你来我往的几句交锋，便让氛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眼见还有人想说什么，秦和华轻敲了敲碗，开口笑道：“你们啊，有时候看着真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正事不做额外的精神头一堆，这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秦和华发了话，班长忙出声缓和气氛：“说这些闲的干嘛，又不垫肚子，吃饭吃饭。”

    插科打诨的几句话，表面上的氛围又恢复了和乐。

    温萝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心却一直被什么东西不明不白地吊在半空。

    如今一番话说完，看着有几个人隐隐艳羡的神色，她忽然整个人都松快下来，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学校好也不好，社会不好也好，就像现在，她终于借着社会这面镜子，清晰地看了清楚，她跟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她不必再去为他们的那些闲言碎语耿耿于怀了。

    温萝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将盘子里的虾仁吃进肚子，手滑落下去，触碰到梁斯珩宽大温热的掌心，轻轻刮了刮，在他侧脸望向她时，突然轻松地舒了眉眼，弯眸笑起来，小声道：“我去上个卫生间。”

    跟梁斯珩说过后，温萝从他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站起身离开席位。

    推门而出时，她身形微顿，转头看了一眼。

    出门转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没等一会儿，身后果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旋即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

    温萝也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到了方才梁斯珩带她找到的僻静地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与跟在她身后沉默着的短发女生对上了视线。

    温萝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个曾经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朋友，安静片刻，慢慢开口道：

    “素素，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