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

    七楼的西面位置,有供顾客歇脚的一排座位。圆凳被漆成童趣的番茄颜色,圆溜溜的形状,表面光滑坚硬,像是大号孩童玩具。

    晓冬每日雷打不动地来这排座位坐下,然后仰着头,盯着八楼的某处看得入神。这排座位对她而言是最佳观看位置,商场是中间空心的大梨子,里面建有缓缓滚动的扶梯。光线穿过商场的玻璃顶折射下来,一列列扶梯在通亮的阳光中交错来往,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她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极了,哪里有摄像头、哪里没有,她一清二楚。

    自从爸爸出事后,她很少去学校了。之前她一直呆在医院照顾爸爸,度过危险期不久,姨妈姨夫把本就不够用的赔偿金拿走大半,现在彻底消失不见,也许已经离开旧京了。他们发信息说,当初多亏了他们去那里闹,否则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现在分走一部分,他们无愧于任何人。

    校服口袋里的金属碰在一起时,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每次出声,她都会小心地捏紧钥匙和硬币。她的手攥得很用力,右手从没从口袋里拿出来过。她很怕别人因这声音注意到她,然后问她好好的学生不上学,怎么天天在商场里晃荡。

    学校里的老师知道她家的事,她说她要休学,在家照顾爸爸。学校说给她减免学杂费,但是她还是不肯回去。

    晓冬有手机,是一款用旧了的二手杂牌智能机,特别无聊的时候,她会把手机拿出来看新闻,在新闻里四处找鸣山艺术馆的事。

    他们运营自己的社交账号,每天都会发布新消息,能搜到的都是一些看起来很高雅很文明的展览信息。

    爸爸的事上过新闻。大意是农民工意外受伤,艺术馆勇于承担责任。她不知道能红的新闻有什么要素,有一段时间,这个新闻被人讨论过,网民的同情之声和有识之士的质问并存在一起,商场的施工注意事项呢?保险呢?怎么会让人爬楼梯的时候摔下来?

    不久之后,重心产生了偏移。有人以知情人的身份爆料,这个农民工因为爱酒贪杯,出过大纰漏,其实已经被施工队开除了。这次给艺术馆工作是他的个人行为,是为了表现给施工队看,看他做事尽心尽力。他觉得抢着干这个活儿就能亡羊补牢,跟公司再续约,所以哪怕不拿钱也要干这个事儿。这个人自己没有做好安全措施,一个人非要背着重物上楼,意外就发生了。

    后来就没人同情爸爸的了,他们说,人穷,就容易愚蠢、自作聪明,就容易又懒又坏,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就容易不守规矩,喝酒误事。做错事就是做错事,别人没有义务来买单。

    晓冬一条一条阅读这些评论,几乎每一条都看过。再后来,连骂的人都没有了,爸爸的事成了死水,一点风浪都不起了。

    她仰着头向上看,看得太专心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开。她是十七岁的职校女生,带着一脸的蠢相。

    这个世界很大,她的年纪太小,有过多的事是她无法理解的。比如说,为什么会有人上网自称他认识爸爸,然后编出这么多像真的一样的假话。一样的假话被发了很多遍就能成真的,他们在不同的新闻号底下反复发。

    她爸爸不抽烟也不喝酒,这些东西要花钱。他要养孩子,养家,没有尽情喝酒的功夫。

    穿着校服的女孩握着手机呆坐在那里。

    她等待的那一天来得很突然,她看到有人进去了。他们有三四个人,都围着中间那个男人,他身材矮胖,五官粗重,一副派头很大的样子。

    晓冬无声无息地走上电梯,站在艺术馆的门口等着。她已经等了很久,今天等到他们出来就可以了。

    鸣山艺术馆的馆长结束视察时,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擦肩而过。口罩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她跟在他身后低低地说话:“你们为什么要在网上说我爸爸的坏话?”

    他有些不解地回头,女孩追上来,又问:“为什么要说我爸爸是酒鬼?”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

    今天只是来要个说法,她一开始是那么想的。

    但是没人给她一个说法。

    馆长的随从小声交流几句,对了个眼神,然后向她挥手,“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们都是一些富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对待受伤工人的家属,尤其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想和她多计较。

    “我爸爸的脑袋摔伤了,腿也摔断了,你们只给了他六万块,可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一天一万块,”她快步跟上他们,呼吸急促,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停下步子,她柔声说道:“小妹妹,你爸爸的工程队没有给他办保险,这是怪不了我们的。”

    “那为什么不让他进电梯,或是用扶梯,为什么要他一步一步走上来?”晓冬像个执拗至极的愚笨学生,反复问一些说过的话。她跌跌撞撞追着人跑,来回问着这几个问题。

    直到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她一直试图去挡他们的路,拉扯馆长的衣服。男人力气大,这一下让她跌坐在地上,脑袋撞在铁栏杆上,发出了闷闷的震动声。

    女人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可馆长的步子一直未停,她只能跟上去。

    女孩终于被他们摆脱在身后,她瘫坐在地上。

    艺术馆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现场听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可怖的声音源自于压抑已久的崩溃。

    晓冬双手并用爬起来,没头没脑地冲进了人群,她从校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长柄剪刀,细瘦的手臂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直直向惊慌失措的领头男子刺去。

    “为什么要污蔑我爸爸!他不是蠢人懒人!他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

    一无所有的人连命都要被取走了,何况穷人微不足道的尊严。还未成年的晓冬却无法容忍这最后一道掠夺。

    每一条侮辱人的评论她都看过,肮脏的烂泥滚积成团,全都砸在她爸爸身上,她没有清洗烂泥的方法,也没有半点办法忘掉它们。

    如果晓冬再年长十岁,此时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她就会懂得,比起尊严和名誉,实打实的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什么都比不过好好生活,今天来这里应该再要点钱,而不是对着这些小事纠缠不休。

    这些中庸之道,也许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她才能懂。

    但她不要那个未来了。

    剪刀刺下去后并没有扎进血肉之躯中,只是划破馆长的西服袖子,那时他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保镖推开了。

    保镖没有再客气,他企图抓住这个女孩,必须用制服成年男子的力道和办法将她按压在地面上。晓冬瘦小灵活,她发狂似的挥舞剪刀,别人不敢靠近她。这些人都是拿钱办事的员工,犯不着为了这事受伤,因此态度变得谨慎起来。攻击失败后,她快速地后退。退到了一个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

    他们僵持在这里,大概有四五分钟,没有人敢动。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们没有来得及报警。今天是闭馆日,幸好没有客人滞留在现场,现在人人有手机,如果视频同步流到网络上,他们就要惹上大麻烦了。此刻八楼被封了起来,所有的电梯都被按停了。

    晓冬向下看了一眼,工作日的午后,商场里人不多。

    五楼的儿童火车发出嘟嘟作响的音乐声,在玩具轨道上上上下下地跑动。六楼的食肆饭店热闹一些,奋力揽客的服务员大声呼喊他们的口号。七楼的边缘,有一个抱着婴孩的老奶奶,一边哄孩子,一边抬起头好奇地向上看,她好像听到了刚才女孩子喊叫的声音。

    晓冬的听力在这一刻变得特别的好,似乎什么声音都能听清楚。

    她的脑袋没有流出鲜血,她的腿脚能走能动,甚至耳朵也是这么灵敏,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吗?女孩想哭也想笑。

    晓冬的喘息声渐渐变轻,心脏跳动的速度慢慢回归到正常水平。

    将闷在胸口的气呼出,几秒后,再一次吸入新鲜的空气,是商场冰冷的空调气味。

    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已经可以了,就到现在为止。

    举起两臂,将剪刀锋利的一面划进皮肤,她闭上眼睛,向内推进。

    在决定自己的死亡方式时,她曾想过,从商场的楼上跳下去是不是效果更好一些,这样人们都能看到她了。可是下面有行人走动,她不想伤害到别人,于是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替自己做了断了。

    必须要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做这样的事,人们就会将视线放回这个可恨的地方。她想要别人知道他们的事。

    那些大人被她吓到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的行为,惊愕之下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竟没一人敢去夺走锐器。唯一一个女职员回过神,她大声喊:“小姑娘你回来啊,不要做傻事!你爸爸还在病床上,你走了谁照顾他?”

    晓冬动作慢了下来,她的脖子已经在流血了,淅淅沥沥落在白色的校服上。

    见她动作慢了,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出主意,他们要女员工走过去劝这个女孩放下剪刀。

    女职员虽有善心,但她怎么敢拿生命开玩笑,因此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安全通道的推门被人推开,一个女人在全面封锁的情况下走上了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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