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开始后不久,李赫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浮动,时而望着前方的法官,时而注视人们的背影,他游离在审判之外。
被审判的犯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孩。她面对官员的提问一一做出答复。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李赫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轻而慌乱,需要她回答问题时,她会语速极快地回答很长的内容,这往往会被审判员果断而坚决地打断。被数次打断之后,她变得焦躁了,词语被数度重复,女孩无法顺畅地说话。
翻译全神贯注地关注庭审的进度,他急于将事件的原委告知李赫。这桩案件发生在一年之前,年轻的女孩子在情郎将要离开之时,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何时回来见她,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恳求他不要离开自己。而后在纠缠和拉扯中,她拿出刀威胁他,不准离开旧京。男人低估了她的行为,之后不幸的事发生了。
女孩并没有投案自首,她有别国的签证,慌乱中将事情告知父母后,他们连夜把她送上赴法的飞机,要她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但中法之间有引渡协议,一年后她被找到,随后被遣返回国。
法官就凶器的携带反复质询,他们想要确定她是有预谋地杀人,还是激情杀人。
翻译听得入神,李赫却不关心庭审的内容。
真正的审判只能在人死之后,神明会来辨明真情与假意。人间的审判或许能让犯人得到惩罚,可死者不能复生,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李赫并不想来庭审现场,只是受母亲托付,不得不来。他庆幸自己听不懂别国的语言,也就不必亲耳听见当夜发生了什么。
李宇在别人无数次传递消息时的叙述中死去,在沾血的信中死去,在刺杀者的口中死去,其中别有一种荒诞的黑色幽默。
那个喜欢玩把戏的人,李赫有时甚至觉得这也是他的小把戏,让别人描述自己的“死”,一千次。
吓唬人、逗乐人、使人沮丧、令人哀悼,一千次。
“中国是有死刑的。”翻译在李赫身旁小声地说。
“这位小姐真不走运。”
年轻的翻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搞不明白这个顾客在想什么,便闭上了嘴巴。
到了一审终了时,各项证据都极不利于嫌疑人丁小姐,作案时,她留下了监控记录,警察很快就确定了嫌疑对象。且没有自首情节,跨国藏匿一年后才被抓获。最后,法官最关心的凶器,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她在盛怒之下刺了受害人不止一刀。
尽管律师申请提交精神鉴定的请求,法官不予采纳,在行凶和逃逸时,嫌疑人思路清晰,没有发病迹象。
女孩抽泣起来,她回头喊着爸爸妈妈,像孩子一样无助。她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如果没有遇到李宇,按照原定计划,她现在应该在巴黎念研究生。
而非站在被告席位上。
她真的会死吗,还会新一轮的审判吗?翻译追上去问他们的律师。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几近歇斯底里,她哭着喊着着要父母找新的律师,“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
年长的律师对年轻的翻译说道,她不会被判死刑的,百分之百不会,只是会坐牢。按照规律,从死缓变成无期,顺利的话缩短成十几年,最终会出狱。
“这是为什么呢?”年轻的翻译敬畏法律,且对法律有着一颗求学之心。
“丁悠悠怀孕了。”
死掉的人彻底死了,人世间依旧不断有新的人降生,这真是一个平衡的循环,李赫想着。
李赫走出法院后没有上律师的车,他想一个人走回住所。同行翻译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他没有更多的事需要那男孩子办。他们之后会和朴顾问视频通讯,向她汇报今天的情况。李赫懒得做这些事,不属于他的工作已经硬着头皮照做了,再多的事他不可能再干了。
这场庭审不对外开放,外面没有蹲守的记者,按照道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不会有人知道里面的审判和Adagio的画廊主李宇有关。
按照道理说是这样的。但实际上依旧有人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霍书筠在法院马路对面的石阶上已经等待了一个上午,她亲眼看着李赫从里面走出来。这是只有案情相关人员才能进出的地方,为什么他会从那里面出来?
啊,上一次他甚至带着随行翻译,就在鸣山艺术馆。怎么会没注意到?她已经在鸣山艺术馆见到他两次。李宇,李赫,韩国人,画廊......将这些词拼在一起。
没有更多的问题了,
书筠跑下石阶,跟上前面的男人,他们一个在马路左面散步,另一个疾走在右边的人行道上。盛夏的蝉鸣声绵长而顽固,它们栖息在高大的梧桐树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就像那一次一样,他们在旧京的街道上一同步行,时不时穿过卖花的扁担小摊、热腾腾的馄饨店、刚开门的烤鸭店,熟鸭子已经挂了起来,要等到中午才有人来买回家做菜吃。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令街道变得更加拥挤。
这条长长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红绿灯闪烁跳跃着。书筠没有看自己前方的秒数,只是注意着他的动向,她心想,如果他要右转离开,她就跟上去。
可他没有越走越远,红灯结束,李赫向左转弯,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霍书筠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许是跟踪别人做贼心虚,随着他们距离的缩短,她屏住呼吸,夏天的阳光热度惊人,她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突然想起一个常识,黑色吸热,夏天如无必要,真的不该再穿黑色衣服了。
李赫穿过马路,眼睫下垂,余光瞥过她的脸,之后和霍书筠擦肩而过,向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她跟随在他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却一言不发,步行是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旧京这座城市好似是藏有金子的岛屿,只能靠着徒步寻找宝藏,向同行多说几句话便会有暴露秘密的风险存在。
因此他们不说话。
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饥饿这生理反应很快也对两个步行者感到不耐烦,渐渐消弭而去。头顶的天空从午后的灼亮,转变成下午无风起伏的瓦蓝,直至快到太阳落山时,风才伴随烟紫的天色回归江边。
谁都不是铁人,他们步行很久后,在江边坐了下来。
李赫把头埋在胳膊之间,隔了好一会儿,他主动走到书筠身旁,将手机放在她的面前,屏幕上有翻译成中文的一行字。
他用韩语说:“我不能爱你。”
【我不能爱你。】
书筠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笑,她咬住牙关,努力控制脸部的肌肉变化。
“好的,我明白了。”
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看起来是真心的。
这就是他对她所能做出的交代了。
“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今天这场邂逅必定让他们都感到精疲力竭了。他不知道她竟然有这样坚定的意志,跟随自己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书筠不动,摇摇头。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她默默注视着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李赫的头发长长了,他把额前的头发抓到后面,在她身旁等待着,又重复一次:“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那是非常美好的夜晚,我很感激你和我共度的时光。你在我眼里是特别的女人,我一直觉得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你有神奇的魅力......但很遗憾的是,我不能爱你,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男人......”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可他没有停下,“我甚至怀念你和我通讯的日子,你是最有趣的女人,给我带来很多乐趣,我经常会被你逗笑.......”
“我一点不在乎这些,你不要说了!”书筠眼睛越瞪越圆,是即将发怒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拥抱了怒火将要喷涌而出的女人,他紧紧抱住她,那样的力道甚至让她感到被勒住,她有一瞬间浑身紧绷,几分钟后,她渐渐松弛下来。
“我想念你,swing girl。但我不能爱你。”
下一秒,书筠推开他,手捏成拳头,用力砸在他肩膀和胸口上,雨点一样连续不断,而且是真的用了力气,力道大到让他发出吃痛的呼声。
这和李赫预想的结果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女人都会被感动,然后差不多就可以结束谢幕了,当然,为了更到位一些,还需要共进晚餐。
她是真的发了火,直至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才停下来。
“如果你再这样做,我就要离开了。”他狼狈地警告道。
这句话让他产生一些似曾相识感,李宇当时是怎么说的,我马上要离开了,我不能留下?他是这样说的吗?
“别再拿那一套来哄我,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你就不会和别的女人去Moon Bistro!”
原来那天她看到他了,他手中还握着她细细的手腕。愧疚确确实实在他心底里弥漫,但这不妨碍他继续说迷惑人的话。
他静了一静,继续说,“可是和你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他感到她在他手中再度剧烈挣扎起来,看起来还要再给他两拳,于是很有眼色地就此打住。
一个女人执着地跟随他一整天,不要听好听的话,也不肯一起吃晚饭。他真的想不出他还有什么能给她的了。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韩国人,我很穷,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书筠尖刻地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想太多了。”
“所以,现在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隐约回避他的注视,“这些事都不重要,我和你的事没有价值。所以不要再想了。”
他却紧追不舍,“告诉我,什么是重要的?为什么你跟随着我,却什么都不要,swing girl,到底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
夕阳已经结束,幽蓝色的天空预示着夜幕降至。他们站在江边,男人扣住女人的手腕,远看如同情侣一样亲昵无间。
她再三努力,依旧难以开口说出真心想说的话。嘴唇张开,将气吐出去,她小声问道:“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李赫松了口气,现在没有必要再说假话了,“有,但是那是不对的事。”他终于有机会把话都说清楚了。
“是真的喜欢吗?”她感觉自己的手失去了力气,声音也在发抖。
“是的,我能够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你,每次都如此。”她的颤抖传递到了他身上,在今天之前,他从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自己。他站在她身边,轻握着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夜晚的黑色笼罩着他们,李赫和书筠看不见彼此的眼眸,但颤抖的热意如此鲜明,他们无法忽视和掩盖。
“你知道鸣山艺术馆的人为什么不肯归还画作吗?那是因为他们感觉受到了巨大损失。他们从Adagio画廊那里购入了三幅画,一定是那三幅画有问题。
你们这边,是使用假画进行交易了吗?”
她思来想去说不出口的话,最终让李赫僵在原地,夜风使温度降低,他感到了后颈的凉意。
“一切到此为止,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答案,了不得的记者小姐。”李赫留下话后大步离开,一刻不愿停留。
她在他身后喊道:“也许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难道你不好奇吗?赝品,是只有魔术师才能创造出来的东西!”
此刻这个旧京女人在他眼中如魔女一样可畏,她试图用谎言和力量驯服男人,而且她差点就要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