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财

    王熙凤:“老太太不问,我原不敢说。只是这些话,孙媳妇搁在心里头,也小半月了,每每想起来,都有些害怕。”

    王熙凤起身,却被贾母拉住了:“有什么话,你只管照实了说便是。当初你犯了律法的事,我都替你担待了下来,难道还会疑心你不成?”

    王熙凤这才坐下,心一横,方把事情的原委道来。

    原来,自打薛蟠的罪名定下来,秋后便要问斩,宝钗虽扯了虎皮作大旗,夏家却也不是什么没官场消息的人家。

    当时夏家母女虽被唬住了,一时没有提和离,夏金桂也安分了些时日,没有闹事。可略花些时间,夏家也就打听出来了。待知道薛蟠的罪除非大赦天下,天子额外开恩,否则秋后是必定问斩的。

    当初宝钗还扯了族里的名头,却是画蛇添足。夏母一回过神来,便拆穿了宝钗的把戏。既然朝廷律法定下的重罪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只要到户槽衙门办了和离文书,族里的族谱上名字如何记,那也没有用。

    吃一錾,长一智。

    夏母自觉之前被薛家给糊弄住了,才会将女儿嫁给薛蟠。后又被宝钗糊弄了一次,这次便着人连同荣国府、王家的情况也查了,得知如今这几家里,只有贾政这么一个工部的四口郎中实权的官儿,便丝毫不怕。至于郑家与李家,与荣国府实无交情。

    夏母一个寡妇,能在丈夫死后多年,还把持着家里的生意不说,供奉宫里的桂花生意不仅维持住了,京里勋贵人家的生意都揽了来,可比薛姨妈这个当家主母在大事上要精明许多。当即和女儿一盘算,使人一打听出来,便将贾家当初建省亲别墅,可是用了不少林家的银子的事也弄清楚了。

    这次夏母再过薛家来,便让夏金桂着人去请了宝钗家来。

    两家人再一次坐拢来谈和离,就变成夏家母女拿捏着薛家了。

    夏母:“大姑娘既做了荣国府的宝二奶奶,又当家,想来荣国府那省亲别墅用了林家多少银子,是一清二楚了。用了林家的银子,却说人家姑娘用的一草一木都是贾家的,贾家打的什么主意,想来不用我说破,省得大姑娘面子上挂不住。亏得林大人的至交都是讲情义的,林姑娘才捡回一条命来,如今又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就是不知道林姑娘出嫁的时候,府上可拿得出那么多嫁妆来不。”

    宝钗的脸色变了又变,指甲掐破了手心,才忍住没发火:“那就不劳婶子惦记了。荣国府不过是一时现银周转不开,借银子之事,也是同林妹妹说好的,早就还上了。如今林妹妹的亲事定下,家里老太太、太太都开了私库,便是我这个做表嫂的,也是要添妆的。”

    夏母:“那就好。我们家虽和林家也没有交情,可内务库和户部那边,也有一点关系,林姑娘这般不易,到时走那边的门路,也不必留个名儿,给林姑娘添个千两银子压箱底。这人啊,什么亲戚都靠不住,打铁还得自身硬。”

    宝钗:“那我就代林妹妹多谢婶子了。婶子如果只是为着这一遭,倒也不必叫我回来,只管将银子交给嫂子,到时使人送到荣国府,指明要交给林妹妹,难道我还能昧下不成?”

    夏金桂一听便要恼,夏母却是拉住她:“大姑娘倒是沉得住气,可惜是个姑娘,终究是做人媳妇的。我也不绕弯子,我儿只和离求去,当初的聘礼我们家一分不要,嫁妆也要如数拉回去。这事情也不必拖到秋天里去,大姑娘既然出嫁了,还要回娘家来当家做主,那就跟大姑娘约定个时间,什么时候去户槽衙门办了这手续,咱们也算两清了。”

    薛姨妈当即就怒道:“做梦,这事我不同意,你们要是非要和离,只管上户槽衙门去,看我们家不去人,你们能办得成不。”

    夏母却很冷静:“你们不去人,我们自然是办不成的。不过要是我们使人去大理寺告官,说荣国户发绝户财,你们说,要是都察院的李大人、刑部的郑大人知道了,是会坐视不理呢,还是会命人彻查呢?”

    薛姨妈当即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差点背过去。宝钗一边给母亲顺气,一边急速思考,很快便说:“我原来就和婶子说过,大嫂年轻,想要和离再嫁,我们并不拦着,只是婶子和大嫂如今这般着急,和离是大事,总得容我们商量一番。”

    夏母见状就知道宝钗已经晓得其中厉害了:“我方才也说了,跟大姑娘约定个时间,那就七日之后吧,七日的时间,也尽够你们将我儿的嫁妆规整出来了。到时去户槽衙门办了文书,我便叫人来拉嫁妆。”

    言必,便带了夏金桂家去。

    薛姨妈这下是真的气倒了。

    宝钗打发人回荣国府同王夫人递话,自己留下侍疾,劝说薛姨妈。

    请了大夫来看过,薛姨妈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交待不要再动怒,气多伤身,再这么下去,便真的要卧病在床了。

    可不生气,却是不可能的。

    宝钗一时之间,也不敢开口说此事。夜里陪着薛姨妈睡,第二天用过早膳,薛姨妈主动问:“和离之事,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宝钗摇头,慢慢开口:“妈妈,其实便是没有昨儿那一宗,依着我的思量,让嫂子回去,也是一宗好事。”

    薛姨妈一听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自然是不答应的:“你也被她气糊涂了吗?你哥哥还没死呢。”

    薛姨妈平日里对宝钗自然是极好的,单说这些年,其实也为宝钗的婚事谋划了许多,费尽了心思,因为娘家嫂子出面,替宝钗也是相看了不少人家,可没有哪一家比得了荣国府,这才下了决心,从王夫人这边使力,给宫里的元春也给孝敬,才帮宝钗谋得这桩婚事。现在听了这话,却是想到秋后要被问斩的儿子,她总觉得,荣国府没有尽全力帮忙,便是王夫人,当真要过问,一个当家太太,哪里没办法让黛玉去求郑家帮忙,这点子念头,积在心里久了,如今迁怒到女儿身上:“我知道,你如今可是荣国府的宝二奶奶了,生怕我们连累了你。你哥哥的事,那府里何曾真的尽了全力。如今一听夏家要拿林家的事来相逼,你就立刻要舍了你哥哥出去,我这些年,真真是白养你了。”

    宝钗知道母亲心中的怨恨,被几句话刺得心疼,却只能忍着,开口时候依旧轻言细语的:“妈妈怪府里,其实是怪我吧。妈妈只怕还在怨我,将那造的假证烧了,却不想想,要是那假证真呈上去,不仅哥哥帮不住,指不定我们一家子,连同蝌弟弟都得下狱去。我说府里尽了力,妈妈也不信,我怕妈妈伤心,往日里不曾说,如今却不得不讲出来,哥哥的事儿,便是舅舅还在,也是今天这么个结果。妈妈以为不过是哥哥错手打死了人,可哪里是这般简单,天子让三司会审,哪里单单是要查哥哥这个案子,前前后后,江南二十余位官员都落马,当年给哥哥结案的贾雨村,丢官去职,流放三千里,子孙三代不得科举。有这个例子摆在那里,大周律法,写的明明白白,杀人便是要砍头的,谁敢不按律法判案,谁就是下一个贾雨村。”

    薛姨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事情这般严重,知道自己这是错怪了女儿,拉着宝钗的手垂泪道:“我的儿,你怎么不早说。”

    宝钗听了也是无比悲痛,娘儿俩都哭了一场。

    好容易薛姨妈缓过来了,问:“这么说,便是宫里的太妃当真去了,只怕你哥哥的事,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宝钗:“我也不瞒妈妈,宫里的娘娘带话来,也只说有一线希望,端看到时候太上皇的意思,要是太上皇衰思太妃,兴许一时想让世人给太妃祈福,就不得就让大赦天下呢。我们如今也做不了别的,至少别自己家里生出事情来,再让人抓了错处,到时万一真的大赦天下,偏因为这点子错处,哥哥被人夺了这线生机呢。”

    薛姨妈:“很是,很是。”

    宝钗这才继续说:“嫂子如今这样子,是铁了心要求去的,她和哥哥本就没有孩子,就算是将她强留下来,也只不过是生出更多事故。我听闻前几日她还有她那个丫头宝蟾,常去纠缠弟弟。这些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对弟弟也是不好。”

    其实哪里宝蟾,不过是夏金桂,借机丫头的名头,给薛蝌送宵夜,薛姨妈听了女儿这话,一时没有言语。

    见母亲有些松动,宝钗才继续道:“母亲且想一想,便是哥哥能被大赦,免了斩刑,也少不了坐监或流放,日后多少事儿,都要依仗弟弟,若是弟弟叫人挑唆的与家里生分了,岂不是更不好了。”

    薛姨妈点头:“你说的很是,只是她们拿了林家的事来要挟,我们难道真的将嫁妆全部发还?”

    宝钗:“妈妈,都到这个份上了,可不能因小失大。嫂子的嫁妆再多,那也是夏家陪嫁的,她们只要原封不动退回聘礼,于我们也没有损失不是?”

    薛姨妈:“只是我这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宝钗:“其实,要是早知道嫂子是这么个性情,当初就不该将她定给哥哥。妈妈想想,要不是她天天生事,哥哥不躲出去,哪里有太平县那一起事?”

    薛姨妈一想,可不正是:“这个丧门星!”

    “自打嫂子进了我们家,家里越发不顺,我瞧着,说不定她早点走了,哥哥的事还真的能迎来转机。”宝钗道:“妈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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