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指挥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还叫本相国公呢?”容蚵语气明显带着刺儿。
姚铎愣了一下,他盯着容蚵的满脸横丝肉,紧张地都忘了当初宣旨拜容蚵为相的,还是他本人亲自去的容府。
他余光瞥见容蚵身后的带刀士兵。有限视野数不清他到底带了多少人,个个举着火把,虎视眈眈。
大有威逼之意。
姚铎敛眸,幸好背光容蚵看不见姚铎勾着狠的眼神。他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
“诶呦,丞相大人恕罪!”姚铎赶紧弯下腰给其作揖赔罪,“都怨下官没睡醒,搁这胡言乱语呢!容丞相莫怪,莫怪!”
容蚵商人出身,最懂权衡利弊。他虽不喜姚铎,奈何忌惮着他背后的沈鹤亭,那可是条毒蛇。
当即顺坡便下了,容蚵往上提了提腰带,几天没见,他那肚子又鼓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丞相大人要临盆了呢。
“今日本相来,有实在要紧的事。”容蚵抬头打量一眼沈宅寒碜的门脸,暗中腹诽沈鹤亭往日敛财受||贿那可是贪得要死,怎么住的地方,比寻常京户似乎都寒酸几分?倒像是禁军的营房,又逼仄又不朝阳。
容蚵打心眼里不愿意登一介阉人的门,可惜他也莫得办法——谁能跟到嘴边的鸭子说“不”呢?
这便要从姚铎旁边的缝隙挤进去,姚铎一个闪身,挡住容蚵去路。
即便他知道这么做,过于冒险。
“丞相大人不是有要事要跟下官商议么?”姚铎那双圆眼,势必要将容蚵看透,“虽然不合礼仪,但现下这寒酸宅子又许久没收拾,实在承不起容相贵足。既然是要紧事,那便不必上花厅说,下官就在这,容相尽管吩咐。”
容蚵会信姚铎的话?他扬起手给身后士卒打了个手势,嚓嚓几声,他们竟抽出军刀,刀尖正对着门内的姚铎。
姚铎狠睨一眼容蚵身后,语气陡然从轻松变作沉重:“此乃掌印私宅!就算是丞相大人,带兵拔刀也不合适吧?”
容蚵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算他不说,姚铎也知道这位爷星夜前来就是想打小太后的主意。
掌印不在,鄞都这帮妖魔鬼怪连装都不打算装了。
上一个李怀玉,还不知道怀得什么鬼胎,这又来个快把贪婪俩字儿写脸上的容蚵,跟恶狗扑食似的往沈宅钻,真是一个赛死一个难缠。
都惦记着小太后,巴不得现在就剖开太后的肚子扒拉储君,好赶在沈鹤亭之前挟天子以令诸侯。姚铎想尽量拖得久一点,最好把容蚵撵回去。
“容相确信他们——”姚铎皮笑肉不笑,“斗得过沈宅的人?这可不止下官一个锦衣卫。大晚上的血肉飞溅,恐怕会吓坏街坊邻居的。不如这样,容相让他们收刀,咱们好好谈。”
“本相跟你一个只会扒皮抽筋的锦衣卫没什么好谈的,”容蚵耐心就是那么有限,“指挥使想方设法地拦本相进去,莫不是屋里藏人了?谁啊,小太后么?”
“嘴巴放干净点!”姚铎冷脸怒斥容蚵,“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推上丞相之位的。”
“一个女人而已,生下储君就得归扔的玩意……”容蚵小声嘟囔,眼见姚铎就要拔刀,陡然换了副嘴脸,“诶诶诶!指挥使知道的——我一向嘴没把门的,说错了话,指挥使多担待啊!”
花厅后,花纭蹲得腿都麻了,难受得她也不顾地上脏不脏,便直接席地而坐。
她眯着眼侧耳去听姚铎说话,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就拽拽一边盛誉的袖子,呢喃道:“说什么呢……盛大人呀,咱什么时候能走?”
没姚铎命令,盛誉不敢轻举妄动,无奈地摇摇头。
他一屁股坐小太后旁边,灰尘呛得他想打喷嚏,怕被人发现也只能憋着。讲真盛誉也熬得不舒服,便是以前带兵打仗,也没那么憋屈过。
俩人在一堆废品中熬点儿,慢慢地都有些困了。
花纭头左点点右颠颠,摇头晃脑地打盹。
度秒如年地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突然有踩空的感觉,猛地惊醒过来,唯见身边寒光一闪,一柄又细又长的剑,直刺过来,却在她颈侧打了个转儿,抵在了盛誉脖子上。
“好久不见啊,太后娘娘。”
—
李怀玉提着剑悬在盛誉颈间,将他们俩从所藏之地逼到了前厅。
花纭手背过身,桃花眼刀子似的钉李怀玉脸上。迎着太后的注视,李怀玉平静得好似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花纭重新审视着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摄政王”。
他神色淡淡,与之前花纭见到的“楚王”完全不一样。她感觉李怀玉完全变了个人——或许初见时的张扬,只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假象。
其实眼前这个相貌平平、少言寡语,又拈着轻剑、伺机啃断敌人脖颈的,才是真正的李怀玉。
李怀玉一步步进,云靴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花纭一步步退,虽然那把剑没靠在她动脉,但它威胁着盛誉,花纭就不敢轻举妄动。
厅内格外宁静,正有暗流涌动……
“那个人是你,”花纭开口道。
李怀玉没有收剑,却摇了摇头,用轻得近乎阴柔的声音回答道:“娘娘在说什么,臣怎么听不懂?”
他的嗓音让花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心道你还装。此刻后背抵上木门,业已无路可退。
她侧眸盯着那柄剑,它已经旋进了盛誉的皮肤,有血慢慢地渗出来。李怀玉的态度就是逼花纭说,看她能猜到什么程度。
“让容复往紫甲卫粮草里喂毒的人,就是你。”花纭肯定道。
盛誉闻声,讶异地看向花纭,盛佥事已经跟不上太后的思路了。
花纭盯着李怀玉,她说出了那个她跟李怀璟都怀疑的名字——那个隐藏在张牙舞爪的花从文之下,朝他们吐蛇信的人。
这条路走到今天,“南疆”二字就犹如一个魔咒,成为他们行到水穷处的理由。
鬼打墙一般,在接近出口时,将一切调回原位。
在端州朝晖发现的那扇泡过紫英的屏风,和无端出现在那里的重烨;
盛誉从朝晖小厮后背揭下来的人||皮、怪异的郦族图腾与莫名其妙出现在沈宅的容蚵……所有疑点都指向大瀚的南部边疆——李怀玉曾经的封地。
但这些迷案的“终点”,都淹没在花从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动作中找不到头。
李怀玉送京巴之后,又让楚王妃大张旗鼓地引鄞都贵女进宫为难太后,可后来又是为何没了声息、撤了动作?
摄政王陡然从张扬变得默不作声,都敢试探太后,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返回工部,低调做人?
沈鹤亭为何不上报简倦狱中中毒案的结果,简倦人从诏狱中出来了,都参加第二次秋闱、中了亚元,坤宁宫的书案都迟迟不见锦衣卫对投毒事件的汇报,他在隐瞒什么?
紫甲卫全军覆没于天鹭江,睚眦必报如沈鹤亭,死里逃生之后,为何没有要追查凶手的意思?
重烨刺杀之后,沈鹤亭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落成那副狼狈,死尸般直挺挺地躺在萧氏宗祠?
明知容复落网,沈鹤亭却无动于衷,而她说要做李家臣,闭口不谈的主子,又究竟是哪个“李”?
长生蛊发作时,沈鹤亭半梦半醒间,见到的为何是少年时代的李怀玉,而他为何在远赴鞑剌做质子期间,出现在北疆境内的山林、遇见躲避萧元英问学的萧旻?
既然姚铎说神女侍卫不是他安排的,为何在花纭告诉他那里有郦族人的时候,态度讳莫如深,大有把这事遮掩过去的意味?
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此刻花纭都找到了解答。
——那人,就是沈鹤亭手下的李怀玉。他的出现,原本是沈鹤亭阴谋的一环。
恐怕,沈鹤亭早就知道了李怀玉心怀不轨,而花从文提前了决战,沈鹤亭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旧事前情,或者有什么利益牵扯,才会让沈鹤亭打碎了牙,有苦都往肚子里咽,
“为什么要害沈鹤亭?”花纭毫无惧色,但心脏砰砰乱跳,她的余光时刻留意李怀玉的剑,她等着机会,要把它卸下来。
李怀玉竟是笑了一下,笑三岁小儿般,无奈地摇摇头。
花纭咽了口唾沫,此刻她已然听见那柄剑刺穿窗户纸的声音:“你已经是摄政王了,他也把你从南疆捞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李怀玉?”
他饶有兴味地朝花纭眨眨眼,依旧不回答。
“你今天来找我,还杀了个回马枪,搬过来容蚵在前面拖姚铎,摄政王的意思,今晚势必要哀家回宫了,”花纭的右手微微向上抬,找好了角度随时准备夺过李怀玉的白刃,“大战在即,你却在沈鹤亭背后插刀子,李怀玉你是要跟废相一起谋反吗!”
话音未落,花纭迅速抬起手,直接别过李怀玉的剑,空手握住了那白刃,便冲身后大喊:“姚遇棠!救驾!”
花纭一手,便让李怀玉一晃神,正好给盛誉腾出了空子。他一个劈掌,打掉了李怀玉的手,花纭一下子将剑抛了出去!
哗啦啦几声,姚铎提剑冲进花厅,而后面跟着容蚵,国公的护卫随之进院,乌泱泱地填满了宅子。
花纭拎着一只滴血的右手,却毫不知痛似的瞪着李怀玉。
李怀玉手腕被盛誉打得脱臼,他另一手托着腕子,却只是朝他们俩笑,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瘫进了软塌吭笑出声。
姚铎闯了进来,看这一地狼藉与榻中狂笑的李怀玉,当场懵然。
“七殿下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