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没想到沈鹤亭会来,她有些悲伤,又有些惊喜。
几个刺客被他解决,他的刀法一如既往地稳。确认安全后沈鹤亭收回保护花纭的姿势,只是她一直抱着沈鹤亭不肯撒手,让掌印大人一时红了耳根。
花纭还以为沈鹤亭是想起来他们的那些过往,才忍不住过来救自己的,于是哭诉道:“师哥!你怎么才来啊!”
谁料沈鹤亭不屑地说:“娘娘不要在奴才面前唤别人的名字。”
“……”
一句话让花纭无话可说,看来沈鹤亭的病还没好呢。花纭心中闷闷,马上缩回了手,连退了好几步,用袖子抹干净泪,端起若有似无的太后架势,对他说:“你要是那么勉强,何必来端州呢?”
沈鹤亭漫不经心地踹一脚身边的尸体,不料发现他们腰际挂着白泽玉佩。
“怎么还一堆冒牌货?”沈鹤亭扯下一块,拇指摩挲过那玉质,又粗糙又不透光,果然是假石头。他心道真是晦气,春秋刹什么地方,这群假货能不能别粗制滥造坏他名声。沈鹤亭一脚尸体踹下屋顶,却将那块玉塞进了怀中。
他微微福身给花纭行了礼,神色如常道:“娘娘跟燕王殿下在奴才门前‘密谋’,奴才想听不见都难。其实奴才也不想来,杀人得惹一身腥。奈何娘娘一个女子,殿下一个愣子,奴才无论如何都不放心让二位单枪匹马地往端州跑。”
花纭捂着受伤的胳膊,被他说得心里可委屈,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
沈鹤亭无奈地撇撇嘴,从袖中取出一只干净手帕,走到花纭身边想给她包扎。
花纭搁气头上呢,抽走胳膊不让他碰。
“娘娘,别跟伤口较劲,”沈鹤亭管她愿不愿意,一把将她捞过来,将手帕撕成两半,三下五除二给伤痕简单包扎,道,“伤的不深,应该也留不下疤痕。”
他手劲很大,花纭挣不开他。只能委屈巴巴地含着泪,任他在自己胳膊上打了个蝴蝶结。包扎完,沈鹤亭也不肯松开花纭的手,他总觉得花纭手腕上缺点什么,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却想不起到底少了什么。
花纭甩开沈鹤亭,失望地瞧着他:“掌印不是说不认得哀家么,那便不要再做出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莫僭越了。”
沈鹤亭原本垂眸在听,可当他听见花纭说“僭越”二字时,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一般,感觉连思想都顿了半晌。他应当明白的——花纭是太后而他是奴才,纵然他有权、她只是他的傀儡,但身份终究有天差地别,犹如白云与深渊。
一介宦官,根本就不该跟太后发生什么纠葛,连一个眼神,一瞬触摸,一丝妄念都不该有。他适才给花纭包扎,望她的眼睛,都是出格的僭越。
可沈鹤亭不认,从心里就不想承认他与小太后之间能隔着什么礼仪、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即便从前他们“没什么故事”,似乎“井水不犯河水”。
“太后娘娘,”沈鹤亭依旧握着花纭的手腕,敛眸看向她时依然露出了犹如雄狼护卫领地时的占据之欲。沈鹤亭背着月光,笑得不易察觉,“您须得明白,但凡是奴才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就算是大瀚人人信奉的三纲五常,搁奴才头上也不过一片虚云。所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束住奴才手脚的规矩,至于是否‘僭越’,奴才并不在乎。”
花纭有股撞上嚣张跋扈未经驯化的萧旻来当司礼监掌印的错觉。
“喂!沈鹤亭你偏心!本王快坚持不住了!”
李怀璟的语调听得非常可怜,沈鹤亭才想起来那边还有个跟重烨缠斗的燕王。他微微含笑,对花纭说:“娘娘在此稍等片刻。”
花纭抱着胳膊,坐在了房顶上。
沈鹤亭转身,无可奈何地瞥了李怀璟一眼。
重烨拿着弓,连脚都不用挪,只要箭往弦上一搭,李怀璟就四处躲闪。还不忘在颈前举着刀寻找机会。可惜李怀璟道行还是不够,重烨那可是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猎手,打不过。
重烨统共出手三支箭,第一支被李怀璟躲掉了,可第二支、第三支差点害得他残废。一支刺穿了肩头,一支嵌进了小腿。
最后当重烨架起第四支箭时,李怀璟实在没力气跟他斗了,步步踉跄后退,正好撞上沈鹤亭。
沈鹤亭提着燕王的衣领,白了重烨一眼,无比嫌弃地说:“你逗狗呢,竟如此戏弄我们燕王?”
李怀璟疼傻了,没听出来沈鹤亭在指桑骂槐,抱着他哭天抹泪:“疼死本王啦……”
“乖一点,别喊疼,”沈鹤亭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将刀收入鞘中,扔给了李怀璟。
重烨听见收刀的声音,还笑着说:“不用刀吗?”
“此刀你不配,”沈鹤亭从靴中拔出一把半尺长的剜刀——诏狱的常客,用来挖人眼珠的。他两指夹着剜刀柄,笑道,“你得用这个。”
重烨的笑容逐渐消失,他面向沈鹤亭的方向,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那是仲夏的雨夜。
重烨在自己的小屋雕一支发簪——他想送给新婚的鞑剌妻子。萧元英死了,萧氏灭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挡在他头上了。
突然,有人踹开了他的房门。
他瞥见一截黑色的劲装,那人手中还提着一颗滴水的“球”。
重烨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不速之客提起了后衣领。
“萧重烨你个畜生。”
少年被雨淋湿,但他鸾凤一般的眼眸此刻透着罗刹一般的狠厉与暴虐之色。少年只用左手就将重烨摁在了墙角,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看见那少年苍白的脸上飞溅一行猩红的血液,少年怒目,犹如爬到人间的恶鬼。
重烨终于看清他右手提的是什么——正是他妻子的人头!
少年哼笑,抓着头发将人头摁到重烨脸上,血浆糊了重烨一脸,少年一把将人头甩了出去,用两只手扼住重烨的喉咙。
“你害死我爹,我就去鞑剌砍了你婆娘。如此有来有往,义兄,你满意吗?”
妻子的人头碎了一半,剩下的骨碌碌地滚出房间,泡进了院中的水洼。
如此触目惊心,都不及萧旻的脸更让重烨害怕。他双脚悬空,涕泪横流地向萧旻求饶:“四儿你放过我……我不是故意害义父……”
一拳重重打在重烨脸上!
“难不成是那封信自己跑到鄞都的?”萧旻几乎要把重烨吞了,“我爹供养你长大,你却给狗皇帝写信,污蔑他谋反!萧家有你这样的叛徒,当真是三世不幸。”
重烨还想狡辩:“不是我,我没——”
萧旻将重烨摁在地上,挥拳往他身上砸。
打得昏天黑地,在暴雨下的最大的时候,电闪雷鸣中,萧旻从后腰拔出一只刀子。
不过一指宽,但刀尖弯曲,刀面有凹陷。
刀片折射出强烈的电光。
重烨最后见到的那张脸,是白发苍然的萧旻——他义父的幼子,曾被一大世家宠爱的少年。
眼睛的疼,能疼进骨髓。
他至今都记得被那双湿淋淋、冰凉凉的手握住的惊悚,两颗圆润温烫的晶体被塞进他掌心的战栗。
萧旻用他脖颈上的皮肤擦干净剜刀,甩给他非常讽刺的笑。
“既然你看不见我爹的好,我就挖了你的眼睛,这是我萧旻予你的惩罚,也是定北王赐尔的奖赏。”
回忆如潮,幸好这个夜晚是晴天。
重烨感觉呼吸困难,他的反应简直颠覆了以往镇静坦然的风格,抓住衣摆,手指胡乱地指指点点,大喝一声:“萧四!”
“诶——居然当那么多外人的面喊人小名,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礼貌。”沈鹤亭用袖子擦拭剜刀,对着重烨比划比划,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你嘴还是那么没把门的,当初就连舌头一起拔下来了。”
“你别过来!”重烨手里捏着最后一支箭,疯狂地划他面前的空气。沈鹤亭离他还两步多呢,就把重烨吓得自乱阵脚。
其实现在沈鹤亭对扒皮抽筋的血腥艺术不感兴趣了,他不过是借一把萧旻的威,吓唬吓唬重烨。
他对重烨的贱命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买了太后与燕王的人头。这几乎是斩朝廷的头颅,价格可不便宜。而且沈鹤亭也好奇为何这人不找春秋刹,毕竟在江湖上,春秋刹的名声比重烨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刹师出手从无败绩,多年来好评如潮,还有人送锦旗呢。
“别啊重烨,”现在换做沈鹤亭笑得很诡异了,“你那些烦人的手下伤了我的太后,你还把殿下射残了断我臂膀。我若不加倍还回去,怎么对得起太后跟殿下呢?”
重烨看不见,只能听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恐惧从骨子里透出来,刚结痂的伤口被狠狠撕开。
“害怕吗?很疼吗?想逃吧。”沈鹤亭的声音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风荡起他的白发,似乎将时间倒流到六年前的仲夏夜,“啊……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是好仁慈,就因为你姓萧,是父亲的义子,我放了你一命;不过我现在长大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妇人之仁了。对你啊特别后悔,恨我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你。不过义兄放心,我现在也不会杀你。”
重烨听见他说不会杀了自己,微微平静些。
沈鹤亭嘲笑一声,继续道:“摆你面前两条路,要么主动交代所有我想知道的;要么咱去春秋刹,按我的规矩叙叙旧如何?看你也挺怀念我的,带手下几个虾兵蟹将出来招摇,还穿我们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