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沈鹤亭的身体凉了三天三夜,到最后都僵了。

    盛誉守在床边,他望着那张青白色的脸,觉得四爷是真的救不回了。宋衷死了,卫缄也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最后剩下这几个陪主子的,就只有他一个清醒人了。

    他知道小太后去了英雄冢的鹭神庙求神,但生死天命也,沈鹤亭这条命,鹭神娘娘恐怕也难救了。

    他上山砍了柏木给沈鹤亭打棺,主子腰椎受过伤,睡不得太硬的床,他就在底板上铺了好几层棉褥。盛誉不敢声张,掌印战死的消息一旦传到鄞都,世家那边不得马上把姚铎、把太后生吞活剥了?

    所以他连门外的魏渊霖都瞒着,只敢晚上偷偷打棺材。

    第四个晚上,他摸黑拿刀具在木头上磨。他想着一定得打副大棺材,别让主子到那边感觉低人一等……

    “成蹊,你做什么呢?”

    “打棺……”盛誉一走神就答话了。

    可话刚出口,他就发觉不对劲:这声音那么淡定还有些嘶哑,不紧不慢的语气透着点狐疑与冷淡,真的好熟悉;而且他现在在沈鹤亭的院子里,除了他没别的活人,刚才那声音搁哪来的啊?!

    忽然一阵风……

    盛誉额前碎头发一荡,陡然给他吓得一激灵。

    他偷偷拾起手边的刺刀,悄悄划破掌心,姚铎说的鬼最怕童男血,甭管今天撞上这飘儿道行多深厚,自己都有点资本对抗的啊啊啊——不会真的有鬼吧!

    盛誉反手握刀,一个回头,冲那鬼大吼一声:“你不要过来啊——”

    “你发什么神经?”

    只见沈鹤亭双手抱胸,一脚踩在廊下的木凳上。他脸色依旧是不正常的青白色,此刻正瞪着带两片乌青的凤眸,从盛誉的角度看跟俩不见底的黑洞似的,唯有瞳仁在月光下亮得好像燃着两簇鬼火,无语又不爽地睥睨盛誉。

    这下彻底给盛誉吓得两腿都软了。

    他反复确认过,沈鹤亭就是断气了,死了,尸体都僵了,要不是他每天都拿热毛巾给主子擦关节,现在都得挺成一根棍儿了。这都不用找郎中,只要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瞧一眼沈鹤亭,就瞧一眼,都知道这人是过去好几天的。

    这大半夜的,怎么还站起来了?

    “诈尸了!”佥事大人连滚带爬,对着卫缄的房间嗷嗷,“雨墨——你快来救我——主子诈尸了——”

    “……”沈鹤亭剜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结果就一盏茶的功夫,盛誉嗷嗷来一大帮将军士兵,把他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更有不要命的魏渊霖,专门上街抓条黑狗杀了,给他门口洒了满满一盆黑狗血。

    这群镇守北疆的大将军,见到是他,无一不吓得魂不附体,把各种邪门的驱邪办法都试了一遍,发觉沈鹤亭依旧在太师椅上稳坐泰山。面对各种糯米狗血大蒜什么的,沈鹤亭也不解释也不理会,就是坐在门边自饮自酌。等他们吵闹完,安分守己地聚在一起时,才缓缓放下杯盏。

    “闹够了?”沈鹤亭问道,语气里带着盛誉很久违但北疆众人很陌生的不屑——那是在他早些时候于诏狱审案审犯人时,确切说是在遇见小太后之前,沈掌印经常流露出的又烦躁又饱含杀气的情绪。

    小太后上位之前,他们主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奸臣罗刹的刻薄气,出手的箭永远满载而归;小太后上位之后,主子跟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似的,也不是很在乎复仇大计,脾气好的都能称得上脆弱。

    好在现在主子的状态——盛誉恍惚间感觉以前那个拔刀自然神的主子终于回来了!

    不过……这事邪门,盛誉赶紧溜去,英雄冢背回来小太后。

    在靖州府门口,他晃醒小太后,说:“娘娘,主子醒了。”

    花纭还有些昏沉,喃喃地重复一遍:“醒了?”

    “对,沈掌印醒了,”盛誉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兴奋,他反而担忧小太后的处境,“现在就在后院,您要不去瞧瞧他吧。”

    “他……活过来了?”花纭惊问,她怀疑是自己高烧过了头出现了幻觉,“他还能活过来?”

    盛誉激动地点头。

    花纭乍一下笑出了声,她紧紧握住盛誉的手腕,眼泪划过她如释重负的笑容滴落,她真的太兴奋了,她没经历过那么让人兴奋的事。沈鹤亭活了,她那么幸运,她爱的人终于回家了。

    花纭赶紧用袖子擦去涕泪,扶扶云鬓步摇,还问盛誉她现在体不体面。盛誉不知该怎么回答充满期待的太后,可花纭当他默认,一溜烟地跑进了沈鹤亭的院子。

    此时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他院中特别安静,花纭就和平时一样,不见外地推门就往里跑……

    然后脖颈上抵住一根冰凉锋利的物件。

    花纭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她敏锐地察觉到脖颈上的刀锋,向外偏了一分。

    可沈鹤亭的眼神堪称所向披靡。

    那凤眸是真的冷漠至极,荒谬之极——他那么爱花纭,那么珍惜,那么离不开舍不得花纭,此刻居然用如此冰冷陌生的眼神凝视着他曾经最为热爱的女子,而且不像假的。

    沈鹤亭上下打量花纭,他愣是端详了好几圈,可也没认出来花纭。就是瞧见她身上的暗红棕色大衫,猜测宫中只有太后才配这颜色。

    沈鹤亭的眼睛最后落在花纭脸上,他似乎有些不太明白,眉头微皱,右侧嘴唇讽刺玩味地向上扯,讥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太、后、娘、娘?”

    这些花纭彻底不理解沈鹤亭了,先说现在周围并没有别人,以前他只有打趣开玩笑的时候才会称呼自己娘娘,现在怎么突然字正腔圆了起来?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你冠冕堂皇的样子,”花纭抬望沈鹤亭没有血气的脸,她与旁人不同,见着沈鹤亭活着很淡定,似乎是知道他一定能活着的。但花纭想不通的是,他们二人上次分开,沈鹤亭是那么不舍,恨不得马上停战跟自己远走高飞。怎么再见面,就跟不认识自己一样?

    “萧鹤亭,如果这就是你的生,倒还不如长睡不醒。”那把剑还没有从花纭脖颈上撤去的意思,她的心顿时被失望的感觉充满了。她垂眸盯着那剑刃上的反光,突然抬高了嗓音呵斥道,“还不将你这把刀从哀家脖子上拿开?!”

    花纭怎么都没想到,她在神明面前跪了三天求他活着的人,好不容易见了面,竟是如此不堪割裂的画面。

    沈鹤亭突然就拿不动刀了,因为他听见花纭称呼他为“萧鹤亭”。震惊之余,沈鹤亭还不忘了跟花纭演,他嗤笑出声,多年在宫中伪装的经验让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无懈可击:“娘娘认错人了,奴才是‘沈鹤亭’。”

    花纭的目光刀子似的:“你当真不认得我?”

    “娘娘又说笑,奴才怎么会不认得太后娘娘呢?”沈鹤亭张嘴就是让人头晕目眩的话术,连他手上的刀都比掌印大人诚实。

    “你撒谎,”长时间的担心在此刻都倾斜成为洪涝一般的崩溃,花纭抬手握住沈鹤亭的刀,依稀能看清靠近刀柄的位置刻着深浅不一的“同袍”二字,甚至刀上还镶嵌着小时候她送给他的鹅卵石。锋利的刃划破她掌心,割破了血肉抵在骨头之上,可花纭似乎不觉得疼。

    这把刀是花纭在天鹭江里捞了半天才捡回来的,现在沈鹤亭却拿它抵着花纭的脖子。

    花纭感觉自己一颗热忱心,反倒被扎了最冷的刀子,疼都他妈的麻木了。

    她凝视沈鹤亭的眼睛,无声的质问震耳欲聋。

    或许与沈鹤亭的重逢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可神明偏偏给花纭安排了最让人心寒的一种。

    沈鹤亭不认得她了。

    不认得那个他爱之深,也爱他之深、愿意为他割舍一半寿命与所有喜乐的女孩了。

    还用她最厌恶的语气说——我不认得你。

    神将沈鹤亭还给了她,可把一切都拨回原位。

    坤宁宫变时,沈鹤亭说不认得,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现在他说不认得,就是真真切切地不记得花纭了。

    残忍啊,还她爱人,但抹去所有关于她的记忆,让花纭不好容易填平的鸿沟再次变成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只留下最不堪,最丑陋的那层浮华,将他们越隔越远。

    血顺着刀刃的纹路,逆流而上。最后居然是沈鹤亭先受不住这般凝视,可他想松手,却放不下。

    花纭抓住那把刀狠狠地将他拖向自己,沈鹤亭脚下一个踉跄,说时迟那时快,花纭已经反握着刀尖让它的刃抵向沈鹤亭的喉结,两个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混在一起。

    沈鹤亭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刀有一天也会悬在自己的动脉上。

    花纭怒极,她死死盯着沈鹤亭的凤眸,嘶哑地低泣道:“便当是鹭神对我奢求的惩罚,今日之事我不会恨你。可倘若你日后也将我抛弃,我便用你送我的匕首,亲手杀了你。”

    在沈鹤亭震惊的注视下,花纭松开攥刀片的手。掌心的伤口血淋淋,她用那只手捧住沈鹤亭半边脸,不知是哭还是笑地望着他,然后失望地落下,在他青白色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那阵风啊,再次吹动了他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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