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柔看着瑄郎苍白憔悴的脸,想起了以前他意气风发地许她诰命加身的场景,他获罪入宫不到三个月,怎就变得如此谦卑。
她匆匆转身,不忍再看他自轻的模样。
她猛然意识到,刚才逼对方的人分明是自己,是她逼着瑄郎撕开尊卑有别的遮羞布,逼着他用早被打碎的骄傲劝她放弃。
沈芷柔一时间觉得窒息,以往阿耶他们说自己不懂事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因为瑄郎总说以后自有他替她担着一切,她不需要去考虑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可现在她才懂,阿耶他们说的是对的,她自以为这段感情被辜负的人是她,但瑄郎才是那个没有任何选择的人。
她仰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留下,压着嗓子艰难地问:“瑄郎,私下无人时,我们能不能当一对相识已久的老熟人?”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陆文瑄平静地回应:“娘娘以后若还有用得上罪奴的地方,只管让人吩咐一声,不必躬身亲至。”
他在心里接着说,“我会一直帮你,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为止。”
沈芷柔听懂了他不想见自己,微微点头回应后,脚步沉重地推门而出。
陆文瑄站在屋内的阴影处,目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真好,这次没有惹得她哭。
朱环和吴定见房门打开,连忙迎上去,沈芷柔挤出一个满意笑容,对着吴定交代要好好照应里面的人,说不定以后她还有需要。
吴定谄媚地笑着:“有沈才人这句话,奴婢定会好好关照他,以后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朱环来说一声就行。”
朱环附和道:“能为才人效力是奴婢们的福气,如今事既已了,还请才人回宫。”
沈芷柔走出掖庭局后,侧身回望一眼,朱环见状也停下,贺道:“有了陆罪人的文章,才人定能获得皇后殿下的青眼,顺利轮寝。”
她回过神随意应付了句,继续往前走,路过紫竹林时,她心中微动,打发了朱环先回。
上次来时她只顾着哭,都没发现这竹深鸟鸣处还能使人平静。
看着风摇紫竹而竹挺拔不倒的场景,她想到了瑄郎的处境,她不会再用他们之间的私情逼他了,只希望能帮他解怨。
林间微凉的夏风吹散了她心里的压抑,人生八苦之一的求而不得,她坦然受下。但她既为瑄郎而来,就不能白白在宫里虚耗年华,他的仇,她会帮他报。
正当她想着到底是谁害了陆家时,前方出现了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王内教?
自上次一别,赵晗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到佳人,可是全胜手底下的废物守了十来天,只抓到了几位跟侍卫有私的宫女,他的柔儿却始终未见。
今天内侍来报时,他连忙撇下皇后赶来,见到眼前精神比上次好多了的佳人后,他勾唇一笑:“柔儿姑娘,好久未见。”
沈芷柔眉眼低垂,向他行礼,心中有点惊讶,怎么又遇到了他。
赵晗见她羞涩不语,便主动开口闲聊:“不知姑娘上次所说的好友如何了?你们和好了吗?”
沈芷柔念着他的指点之恩,抬头淡笑:“奴婢已经与她说开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误会了,谢过王内教当日的开导。”
赵晗闻言自觉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心里有几分得意,不过嘴上还是客气回道:“姑娘那日已经谢过了,无需如此多礼,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话罢了。”
他见眼下氛围正好,问道:“姑娘这些天怎么没有来紫竹林?我这些天心里总想着姑娘,想...着你们后来如何了。”
沈芷柔没注意到他的停顿,见自己无意编的故事吊了好心人的胃口,歉然道:“奴婢最近事忙,抽不得空来这边偷懒,而且奴婢以后不会走这条道了,王内教不必在这里等奴婢。”
赵晗挑眉惊愕道:“姑娘为何不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那今日岂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巧遇”,可是他还没准备好暗示美人自己身份的戏码,如果直接亮出身份,未免让这场游戏少了几分乐趣,他还想看着这位天真的宫女会如何投怀送抱呢。
沈芷柔心中叹道,因为她不敢再见瑄郎了,瑄郎也不想见她,掖庭局附近的紫竹林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了。
想到此,她再无谈性,随口胡诌道:“奴婢换了个地方当差,来这不顺路了,今日是特意过来与旧友告别。王内教,奴婢手里还有活,得赶紧赶回去了,奴婢告退。”
说完她转身就跑,没有给王内教挽留的机会。
赵晗又一次干看着美人离开,这些天的等待消磨了他的耐心,也激起了他对柔儿的势在必得,他想尽快结束这场游戏,早日抱得美人归。
大内总管全胜觑着主子不舍的眼神,提出派人暗中去查这位宫女,这次没被阻止。
思水轩内,沈芷柔展开瑄郎的文章细看,见他字如龙蛇势如危峰,不由得唇角上扬。
瑄郎的字还如从前那般飘逸苍劲,笔锋处藏着他的风流气骨,不过她注意到越往后,字的气势越弱,该露锋的地方却含蓄收笔。
春儿自幼跟着她读书,认识一些字,她看完直夸陆三郎写得好。
但沈芷柔脸上的笑却没了,她看出了瑄郎的苦心,他连写字时都不忘提醒她自己身份的转变,顿时失去了欣赏的兴致。
她拿起书案上的笔默默誊抄,抄好后目光复杂地看着宫女把策文送给燕女史,尚仪局的教导结束后,自己就要夜夜担心被陛下选中了...
忽见春儿欲毁掉瑄郎的原稿,她连忙回神,把它锁进了内屋的铜鎏金宝箱内。
春儿脸色大变,她才发现主子竟把陆三郎的旧物带进了宫,别的也就罢了,但玉如意上面的名字可是大麻烦啊。
沈芷柔见到玉如意也是一怔,物是人非之感迅速涌上心头,见春儿神色紧张,安抚道:“好歹你看在我小名的份上,就别管它了,他的名字刻得隐晦,不细看谁知道?”
沈芷柔的小名叫如意儿。
春儿一向劝不动主子,便不再说什么,又见里面有张还没画完的人像图,好奇地问图的来历。
在得知是主子画的陆三郎像后,她面色有点古怪地拿起来打量。
沈芷柔自知自己画技还有待进步,但嘴上却把画得糟糕的原因推给了林宝林:“都是那晚她突然杖责朱环,打断了我的手感,后面再补时已没有兴致,便不画了。”
春儿努力憋笑,“怪不得我看这画中人眉眼间有几分陆三郎的影子”,又安慰道:“才人莫气,陛下已经很久没召林宝林侍寝,宫人都等着看她失宠的笑话呢。”
沈芷柔倒也不觉意外,圣人后宫三千佳丽,失宠才是嫔妃常态,她这批新进宫的后妃在陛下眼中正是新鲜,他忘了林宝林这个旧人也不奇怪。
说到林宝林,春儿又想到了朱环,她许诺了朱环当才人的首领太监,如今事情都妥了,该兑现承诺提拔他了。
沈芷柔当然不会拒绝春儿,她也很欣赏朱环,尤其欣赏他的人缘,她嘱咐春儿多给他老乡吴定一些赏钱。
春儿应下,走到院中召集奴婢们,当众宣布了朱环升为思水轩首领太监。
两位宫女没有异议,笑着恭喜朱环,但陈内侍的脸色有点难看,不过他是宫中老人,很快也摆出了笑意。
朱环看见了陈内侍不爽的表情,脸上的笑就更灿烂了,待其他人归位后,他恭敬地奉承春儿,谢她给了自己在才人面前表现的机会。
春儿拿出赏银,“才人不会亏待为她做事的人,这些钱你拿去给你老乡吧,等才人承恩后,他的福气还在后面。”
朱环连忙接过银子,顺着她的话贺道:“奴婢替吴定谢过才人的仁厚,想必燕女史见到了陆...不,是才人的策文后,定然会让才人过关的。”
燕女史正看着思水轩送来的策文,打开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实在不行就替才人写一篇的准备,哪曾想才人今日的文采令人震惊。
这策文辞巧情真,将新妇嫁人后对丈夫的敬爱之情展现淋漓尽致,其神韵和意象与沈才人之前写的文章简直是天差地别。
沈才人今日告病了,难道她是那种只有在病中才思如泉涌的怪人?
她对着沈才人的文章沉思良久,随后喊来侍奉的宫人,令其出宫打听沈才人入宫前的诗作。
梁人皆好诗文,京中贵女宴饮时免不了要吟诗作赋,她要看看到底是沈才人这些天在拿她逗趣,还是她请人代笔了。
她压下策文,等着宫人的消息。
几天后,宫人带回了沈才人的旧作,她见它们词藻优美皆是佳作,且文风与此策文一致,不由得欣赏她的才华。
忆起之前跟好友抱怨沈才人才疏学浅的场景,她顿时羞愧地脸色发烫,但她不明白沈才人为何要故意藏拙,拖延尚仪局的教导。
难不成是纯心想让别人误会自己为难了她?又或是通过戏耍她,嘲讽宫中女官无才?
她深觉自己被沈才人面上的天真和善骗了,不悦地让人把策文送去风仪宫后,悲叹自己今后怕是无脸在宫中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