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瑄回飞霜殿复命时,圣人正在西暖阁发脾气,暖阁里伺候的宫人都被圣人赶了出来,连全总管都不例外。
全总管见到他回来,问道:“纯美人有没有要你传话给圣人?”
陆文瑄点了点头,将怀里的香囊取出来给他看。
全总管愁容尽消,笑道:“你回来的正好,刚才孙相公与六部尚书前来面圣,也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圣人在他们离开后勃然大怒...”
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但陆文瑄明白,他是觉得自己带回来的消息会让圣人开心。
陆文瑄看着手里的香囊,觉得这样的柔情蜜意并不适合于抚慰圣人烦忧朝政之心。但他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意思,顺从地进去见圣人。
一进西暖阁,热气中夹杂一丝凉意扑面而来。
圣人正面对着一扇半支开的窗户,似乎在盯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沉思。
陆文瑄没有出声打扰圣人,只是默默地将落在地上的奏折拾起。当然,他也有意地扫视了里面的内容,明白了圣人的烦恼。
赵晗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转过身来怒斥道:“朕说了不许人进来!”
看到是陆文瑄,他脸上的寒气消散了一些,想起来自己刚才派他去了思水轩那边。
陆文瑄面不改色地跪下告罪:“奴婢打扰了圣人忧心国事,还请圣人恕罪。”
“起来吧。柔儿那边如何?”
“禀圣人,纯美人要奴婢代为谢过圣人,也很遗憾在仁寿宫时不便陪在圣人左右,不能为圣人分忧。”
赵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句话确实很像柔儿的口吻,可最后那半句应该是你添上去吧。”
陆文瑄坦然承认:“圣人真是了解纯美人,奴婢确实画蛇添足地加了半句话。”
赵晗叹息道:“陆三你知道朕在忧心什么吗?前朝大臣们都束手无策,你又能为朕做什么?”
陆文瑄沉默了一下,轻声答道:“奴婢先前所学的诗、赋、数、算、礼、乐、御、射皆为了报效大梁,为君分忧。”
这是他第一次在圣人面前提到自己的过去,吐露自己的志向。
亲长师尊的教诲,他自幼记在心中,但没料到真能在君主面前说出这句话时,会是现在这种身份。
赵晗思及陆家先前的钟鸣鼎食,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朕告诉你也无妨,方才尚书们来向朕讨债,你有办法变出钱吗?”
吏部要年赏俸禄,兵部要兵饷马饷,工部要结匠作的工钱,户部只会说国库没钱了。
宰相携他们来一笔一笔的算账,却不知道如何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
他们当真是无用。
陆文轩思索了一下,道:“奴婢不清楚户部收上来的赋税情况,国库里的一丝一缕也与奴婢这个内廷宫人无关,不过奴婢知道个地方有银子。”
赵晗有些惊讶:“哪里?”
“禀圣人,是琳琅库。琳琅库里有数以万计的钱帛布丝,完全可以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放肆!你竟惦记上了朕的私库?”
陆文瑄俯身叩首,“奴婢不敢,只因奴婢掌管内库出纳,才会立即想到琳琅库。奴婢只是想说,国库空虚时可暂用琳琅库应急,等日后国库充盈,可从里面补回一切,并无折损私库之意。”
赵晗沉吟片刻,觉得他的提议有些道理,“陆三,你会管账吗?”
陆文瑄了然圣人已是同意,“奴婢在数算方面有些禀赋。”
赵晗扬声吩咐召孙宰相觐见,然后对着陆文瑄道:“起来吧,朕会派你去盯着琳琅库的账。”
陆文瑄起身道:“诺,奴婢一定会协助万锦库使。”
赵晗笑道:“你猜错了,是由他来协助你,让你给他当副手未免有些屈才。”
陆文瑄听到圣人的赞许,神色愈加恭敬谦卑:“奴婢必不负圣人信任。”
孙相公刚出宫不久就被宫里的内侍追上,重回皇宫。
听到圣人说他打算开琳琅库时,他满脸欣慰道:“陛下仁德,如此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氓流都会感激天恩浩荡。”
赵晗还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他戴了一顶高帽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告诉孙相公,琳琅库里的东西只是暂时挪用出来。
陆文瑄替他说了不方便说的话,孙相公听到后,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在他看来,琳琅库里所有的东西都该同国库一样,它取自民脂民膏,理当用在百姓身上,根本不用划分地这么清楚。
不过他只敢在心里暗自议论皇室的私库,面上无言地按圣人的意思,将六部当前所缺银两算好。
剩下的事就由陆文瑄去办。
琳琅库,库使万锦领着手下的人立在后堂的院内,陆文瑄在堂上看账。
堂上的桌案已摆满了厚厚的账本,这还只是今年琳琅库从大梁各地收取锦帛珍品的记录,往年的还没搬出来。
“万库使,恐怕接下来得麻烦琳琅库一阵子了。”陆文瑄客气地朝万锦一笑。
万锦已知晓了他的来意,自然是万分配合,“圣人吩咐下来的事,臣可不敢耽搁时间,更何况这是臣等分内之事。”
陆文瑄微微颔首,拿起笔在账上划了起来。
琳琅库里有的是金银,但更占地方的是与金银等价的珍稀物品。
急需现银的地方可以直接把钱拨出去,但能换缓一缓的地方,正好能用来清理库的旧物。
他将万锦唤至身旁,“这种瓷器宫里已经有很多了,可以直接拿去变卖记账。这类锦帛的样式过时,但在宫外人看来应该还可以,评估价钱取出来当年赏。……”
万锦将他的吩咐一一记下,着人立即去办。
库里的人都感慨琳琅库大多时候都是在进账,很少像现在这样琢磨着怎么变卖东西,这可真是新鲜啊。
其实陆文瑄完全可以将哪类东西需要变卖,哪类东西可以直接赏下去的标准写下来,让当差的人对着规矩去做就行。
但他还是选择亲力亲为,一页页地翻看万锦给出来的账册。
他能做到对自己经手的东西心里有数,要是有人想趁机浑水摸鱼,正好合了他的意。
夜深了,万锦劝道:“陆爷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千万要注意身体,这账明日再销也行。”
陆文瑄放下了笔,“谢万库使关怀,万库使也早日回去休息吧。只是我还不累,来人,把这些账拿回去,我晚上要继续看。”
然后他随手一指,指中了站在一旁的吴定。
回到内侍省的住处,他带着吴定进了书房,服侍他的内侍立即端来热茶。
陆文瑄让人退下,随后靠在椅子上,眼中有丝探究意味地望向吴定:“你为什么没投靠全胜?”
当着外人的面,吴定一直装作不认识陆文瑄的模样,现在才露出了热切的神情。
“陆内常侍怎么会这么问?奴婢当然是跟您熟一些,不敢高攀全总管。”
“要是我当初没救过来,你岂不是错过了一个往上爬的良机?”
吴定挠了挠头,“错过就错过吧,反正奴婢觉得跟着您才有前程。”
“本来奴婢大字不识一个,是您教会了奴婢算账认字,还送了现在这职位给奴婢,奴婢实在感激不尽。若没有您给奴婢指路,奴婢去了全总管那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陆文瑄不置可否,徐徐吹了一口茶,“刘良有找过你吗?”
“当然有,在奴婢御前回话的第二天,他就来问过那座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婢用他当初说过的话搪塞了他,又搬出了全总管,他应该以为这是全总管安排的。”
“你倒是机灵。可得罪了他,又没有全总管的赏识,你很难当上内常侍了。”
吴定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后怕:“内常侍这个位置离普通内侍太遥远了,是奴婢痴心妄想。奴婢现在有您的庇护,在琳琅库这地方呆着挺好,安稳。”
他忘不了刘良当时把他带到暗牢里问话的情形,幸好他不是第一次踏进那里,不然他真会露馅。
“安稳?”
陆文瑄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目中闪过一丝惆怅,他连自己的祸福都掌握不了,又如何能庇护旁人?
安稳这种东西向来都是高处之人才配拥有,甚至有时候圣人都不得安寝,更何况是手里只有很少东西的他...
不够,眼前这些权柄还不够,他在宫里能知道的东西太少了。
他将茶杯放下,望着吴定问道:“既然你现在喜欢待在琳琅库,那你想不想当琳琅库使?”
吴定面露惊讶:“想,当然想,可这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种卑贱的内侍担任?”
琳琅库在大梁各地都有分库,为圣人搜罗珍宝、运送各地钱财的都是外臣,他们勉强算得上末流朝官,琳琅库使定然也要外臣担任。
陆文瑄听到他这样自贬,心蓦然一动,曾经他也觉得内侍很卑贱,可有人骂醒了他……
他凝视着吴定,认真道:“事在人为,你盯着库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就行。”
只要新一年的赋税没收上来,国库就会一直空着,前朝与后宫的用度便全由琳琅库支撑。
这么大的一笔账,可做手脚的地方不少。
第二日,陆文瑄没去琳琅库盯着,只让人把划好的账本还回去,并带新一批账本给他。
万锦亲自将东西送了过来,并惊叹道:“昨夜陆爷可是通宵将账目翻完了?”
陆文瑄点了点头,“万库使猜的不错。”
万锦狐疑地打量陆文瑄,看他这面色不像是通宵达旦的样子,“陆爷真是辛苦了,今日您还要像昨日那样操劳吗?”
陆文瑄恩了一声,用手丈量了一下,“送来的账册不够厚,劳烦万库使之后再送些来。”
万锦讶然地望着他,恭敬称诺。
等他午后送账册过来,却被院里的内侍拦住了,“陆内常侍正在见客,不方便见万库使,您将东西给奴婢就行。”
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想知道陆承恩一个上午能看多少账,听了这话他和气地笑道:“没事我能等。”
那内侍见他如此,沉下了脸道:“都说了陆内常侍很忙,你明天再来也行,何必非得现在要在这等着?”
说完他就关上了院门。
万锦被他这般不客气的态度给气到了,心里感觉有些不对劲,在内侍省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今早陆承恩已经出宫了。
那他装作这副勤勉的模样干什么?
万锦把他当成了装模作样的那类人,心想怪不得他昨夜看的账册经常是好几页才画过。
万锦带着笑意回到了琳琅库。
而此时陆文瑄已经忙完了宫外的事,正戴着面具站在沈府的后门外。
这一次他依旧是称作周娘子的远房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