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息一起,张心若停了下来。
鲜少能在城中听到如此悠扬清澈的驼铃声,让人眼前一下浮现大漠长河的壮丽景色。
张心若瞬间被勾停住了急匆匆赶着上课的脚步。
她循声望去,声音来自一位打理周正的青年男人,贴身的西服衬衫搭配直筒长裤,更显腰细腿长、儒雅成熟。
他头戴着耳机,被冲上前与他勾肩搭背的男生轻巧拽下,同时也扯掉了他手机插口的耳机线,所以声音突然外放,让张心若听了个片段。
男青年反应也很快,驼息一起,他就飞快按灭了屏幕。
“打球去不?周末校赛,老对手了,听说他们请了个外援,把三城体校全轮了一遍,这几天在论坛上嗷嗷狗叫呢,气得队长下了战书,这仗我们可是必赢,大家都等着你去……”
冲上来的男生单手转着篮球,脸上神采飞扬,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更衬得另一位老气横秋,浑然不像合格的大学生。
他一丝不苟地把耳机线卷好,装到他黑色皮包的隔层里固定住,侧身抖落挂在脖子上的大长胳膊,冷漠拒绝了男生的邀请。
阳光男大学生毫不在意这份疏离,依旧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看起来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他们是好友吗?
况且——打球?除了身高,他瞧着又瘦又文静,篮球这种高碰撞的对抗运动,他不会被人撞散架吧?
又或者,男生说的其实是乒乓球……台球?
好奇心让张心若回退了几步,靠在灯柱上仔细观察起了男生们的身材,顺便继续光明正大旁听两人的对话。
已近饭点,上课的上课,抢饭的抢饭,主路上学生步履匆匆。除了对西部充满着瑰丽幻想的张心若凑巧听到了驼铃声,根本没多少人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可惜黄昏迷眼,她费了好大劲才瞧清楚。
这位外向的男同学在张心若的角度露了个全脸,形貌七分左右,又爱好打篮球,至少是个班草水平。但另一位明明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式男青年,在一个阳光开朗、十足惹眼的男大学生旁也不容忽视,甚至更加抢眼……
难道这就是常言道的另辟蹊径、反向拿第一?
太阳于薄云中稍落,橘光一现又暗,乌鸦抖羽,例行每日最後一次嬉闹。
张心若再看过去时,篮球男生已经风风火火地跑远了,而青年男转头和她对上了视线。
他一定有察觉到她那不加掩饰的目光,明确精准地定位了她的位置。
他看着她,目光纯粹又坦荡。
张心若看到了他的正脸,双唇微动,一时恍惚,如坠夕阳云雾密笼的仙境,手摸不见边境,脚落不到实处。
实在想象不到他的正脸是这副模样,如此年轻貌美,还有点眼熟。
她见过这个人,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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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你真的不去对岸交换吗?”
“我对那边的文化不感兴趣。”
“好,那我上报提交了。”
大概是因为白天拒绝了交换生机会,于是她夜里梦见了幻想中的交流院校。陈旧的西式主教内安置着最新的多媒体,广场中央的巨大吊钟发出沉哑的报时声,繁茂的草坪花园後是她的宿舍楼,宿舍两人一室,有厨房卫浴,待遇相当不错。
和几年前入学时的境况差不多,热情亲切的高年级学长们领着她走遍新校园,介绍着校园种种趣闻与典故,恳切叮嘱学业,悄悄透露“捷径”与“深坑”……
一梦恍千年,她在梦中渡过了两周愉快的交流学习时光。
早上醒来时还有些恋恋不舍,让她突然对昨日武断的决定生出一丝丝悔意。
更让人意外的是,第二天入梦,她再次回到了这所学校。
宿舍的橱柜落了些灰尘,放在公共空间的物品丢失了……她花了小半天时间在图书馆找到存在感几乎为零的新舍友,舍友再见到她时满满都是惊讶:“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心若此刻心中隐约察觉些许不对劲,身在梦中,又恍惚不在梦中。
新舍友没让她过多思虑:“你旷课了半个月,外面的东西被收走了,咳,还好宿舍里的我给你留下来了。你去西校区那栋蓝色的教学楼找找吧,登记一下就能取回来了。”
现实不过一个白天的时间,梦中学校已过了半个多月。
她七零八落地和老师说明情况,又筹划着调课补课,等到达西校区失物招领处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了。
一位戴着透亮的红色美瞳的美男落锁关门,告诉她:“你来晚了,收纳室的人下班了。”
张心若望着男生的脸,稍显差异。
他是——
除去那双妖异的眼睛,他长得好像、她现实中的……男朋友?
“卿……”张心若一怔,缓缓拍了拍被针扎了一下的脑袋,不确定地小声喊他,“崔…爻……,是崔爻吗?”
——是我的男朋友,名叫崔爻吗?
男生腿长,本来离她好几米远了,又歪头几步退了回来。
现在的距离稍微有些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微微张开的红唇间,一对儿可爱又锋利的小虎牙,莹白反光。
然後,她被咬醒了。
“两眼通红,不认人,突然张嘴咬你?力气还变得那么大,你是梦到他变成丧尸了吧,也有可能是吸血鬼?”
“丧尸?丧尸是什么?”
“你不知道丧尸?!十几年前大肆谣传什么某某年世界末日,後来到处流行末世文化,这几年的末世电影小说,世界观和设定补充得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不符合唯物主义科学价值观了,也越来越难看了……我以为你那么喜欢神秘文化,对这些都了如指掌呢。”
“……”张心若沉默不语,表示她真的对西方世界观和文化知之甚少。
“走,回宿舍带你见世面去,什么古早的《僵尸世界大战》、游戏改编的《生化危机》……这类题材的电影可多了,你看几部就清楚了。我还有一本祖传的小册子,当年大地震我妈花大价钱买的,上面写着极端条件时要储备什么食物,怎么过滤水,还教你防备叵测的人心……”
现实舍友的声音在耳边淡去,可惜当晚突然要求干部去听讲座,她最终还是没能补齐这块短板知识。
深夜入睡时,她忐忑睡去,果真又回到了交换的学校。
第三次进入这里,恰是深夜。
她站在中央广场巨大的吊钟旁,钟声沉沉一响,凌晨一点整,子时刚过。
“救命——别,别过来——啊——”
西校区传来惊悚的呼救声,似乎是熟悉的人。
黑云覆天,不见半点星光。
张心若独立空旷的校园中心,心事重重,仰头屏息,掐指做占。
“夫先天者,已露之机;後天者,未成之兆也。”
事态显露出某种苗头的,应该用先天占卦,先天卦定吉凶,止以卦论,不甚用《易》之爻辞,也较容易预测。
只是身在梦中,八方难辨,张心若便取时日来算:
年月相加数为十八,除八余二,属兑卦;
加上时间为十九,除八余三,三为离卦;
兑体离用,兑金为离火所克,互卦中的巽木又生离火,克体卦盛极——
张心若指尖一顿,倏而,极浅淡地呼了口气。
与《梅花易数》中邵雍所占相似的是,这一卦同样是初爻动,泽火革卦变为泽山咸卦,兑金得到艮土的资生,那人流血受伤,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可救。
事不宜迟,半分钟的卜算结果一出,张心若立即拿出百米体测的速度跑起八百,向呼救声飞奔。
死寂的校园里,似乎只有她听见了那个可怜女孩的呼救声。
没关系,这是梦中,她安慰着自己不太平静的内心。
蓝色教学楼外堆积着一片片小山高的杂物,如同一个垃圾回收站。
她一眼扫过,找到了自己瞩目的荧光色行李箱,那是她在咖啡店抽到的三等奖奖品,旁边是其它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梦中新舍友瑟瑟发抖,蜷缩在草坪间,用一小片稀疏的小花灌努力掩藏自己的身形。
她的大腿被挠出一个大洞,碎布条下鲜血汩汩流淌。
离火克体,巽木被伤;巽在人体表示股,也就是大腿位置,一切都应验了。
张心若心中的思量只闪过一瞬,毕竟就人要紧。
她屏息看向小山堆顶覆笼半边天的廓影,一个如鲲鹏现世般巨大的似龙似鸟的怪物。
此刻,巨怪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尚在克制喘息的她的身上了。
巨怪有喙嘴,翅膀也分明是绚丽的鸟羽,但它的尾巴却浑圆粗壮,布满细闪的鳞片,尾长又足有它两个身体那么长,高高盘在身後,尾尖焦躁不安地晃动着。
它额顶一枚赤红翎羽直直立起,如果它的背部是乌龟的厚壳,倒像是《山海经》中说的异兽旋龟;如果它的上半身是龙头,又有四爪,那多半是传说中的应龙。
但是这个巨怪鸟头龙尾,和《山海经》中描写的南山二经山神“龙神鸟首”相也不尽相似,真是个四不像的怪物。
想到这里,张心若心头一动,又从茫茫识海的一角拎出几片古籍资料来:难道是《淮南子》提到的飞行动物之祖——羽嘉?
书中记:羽嘉生飞龙,毛犊生应龙,介鳞生蛟龙,介潭生先龙。
这四位分别是飞行类、兽类、鱼类和鳞甲类动物的先祖。
关于上古神鬼妖魔的记载,描述总是干瘪潦草数句,偶尔能透过那些冰冷生僻的名词、诡谲的身形体貌,判断它们的脾性如何。更多的只能靠附会加工,结合成书年代,三分映射考证,七分讹传臆断。
但总归是“妖怪”,而不是丧尸。
她的梦中,更可能出现这种鬼怪离奇的妖魔,而不是了了无趣的变异人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