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遥降下的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滋润了夏季的绿意。今年夏天本就不同于以往,空气没有闷热感,反而早晚清爽怡人。
玄琰曾说今年是一个不一样的夏天,因为凡间有句老话,夏天不热,到了冬天便也不会太冷。
他希望如此。
玄遥回来后伤得真的很重,他被自己的吟尘反噬,伤及道印,灵力一时半刻间是无法回来了。
众仙君和各仙门宗主听闻此事后,纷纷后怕。
玄遥乃是仙门仰仗,如今也是如此,仙门岂不是危矣。
可是当事人却无心此事,自玄遥醒来后一直在问的都是洛拂笙的事。可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样,她入了赤夜天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时间一天天走过,眼见离鬼节还有半月,玄遥也终于能下床走路了。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苦笑,当初不惜在三鼎墟借助自然灵力来攻击自己,没想到原来吟尘就可以做到。
玄琰坐了一会儿,眼见和玄遥聊不出什么,便想起身告辞了。
就在这时,药宿仙走了进来。
老医者这几日为了玄遥的伤也是费尽了心力,因为从古至今没有修士会被自己的仙剑反噬,玄遥也算是开阜第一人了。
好在现在无事。
药宿仙帮玄遥换了药,见他精神好了许多,只是没有了从前的仙姿,如今头发零乱地披散着,连衣服都只穿着一件中衣。
他暗白的唇将苦药汤喝完,握拳轻咳了几声,倦怠的眼眸对药宿仙微微一阖,“有劳了。”
药宿仙收拾着药箱,一面同他讲道,“我知道玄遥尊还在为魔尊的事发愁,老朽倒是有一件事想告诉玄遥尊。”
玄遥抬起眼,“何事?”
玄琰一听说有事,麻利地又坐了回来,睁大了眼睛听着。
药宿仙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此事只是老朽的一点拙见,不一定是真的。”
玄琰探着脖子问,“到底什么事,拙见也没关系。”
药宿仙睨了玄琰一眼,故意拉长了声音,“是关于,魔尊的。”
玄遥暗淡的眼中瞬间一亮,没想到玄琰的目光比他更亮,“好好好,什么事快说。”
玄遥也睨了玄琰一眼,抿着唇道,“师弟,你先出去。”
玄琰......
正听着精彩呢。
看着淡笑不语的药宿仙和一脸嫌弃他的玄遥,玄琰只好忍痛离开。
他一走,药宿仙的眉眼也严肃下来。
玄遥看向药宿仙。
药宿仙坦言道,“那日玄遥尊将魔尊带回来,老朽曾给魔尊把过拜。”
“她的脉象有何问题吗?”玄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药宿仙点了点头,轻叹口气,“如果老朽没有猜错,魔尊并不是被鬼井影响而入魔的。”
玄遥仿佛看到了希望般,他豁然站了起来,乌发瞬间全部工工整整地滑落到身后。
他紧紧地抿着唇。
药宿仙说道,“魔尊应该是服用了某种药物导致她短时间意识混乱,有一种她入魔的假象。”
药宿仙乃是仙门耆宿,先不论他的医术。他活了几千年,大风大浪该见的都见过,就连当年鬼井现世他也帮津度出谋划策。
他的话玄遥没有半分怀疑。
玄遥拧起了眉,但心底被堵住的地方仿佛拨开了云雾般清明,“所以她是故意和春秋凌川合作的。”
药宿仙有置可否道,“那鬼门的地根有什么效果老朽不知,但魔尊的身体老朽很清楚。”
当年洛拂笙入药膳宫时,他就将她的体质摸得一清二楚。
老仙者说道,“如果魔尊是被鬼井影响,其魔气应该是由心而发,但老朽发现魔尊的魔气是由血脉而出,这就证明她的魔性是后天而成的。”
“其实我也早就怀疑小遥并没有入魔,她这样做是为了除掉鬼井。”玄遥闭了闭眼。
他并不是真的对没有办法,相反,玄遥早就想到了一个更绝妙的方法,但此方法也有一定的难度,所以他也在等,也在与天博弈。
没想到洛拂笙却是在与他博弈。
他眼底泛着红润,声音微哑道,“有时候真希望她是小遥。”
那个必须依靠他,有些小脾气却哄哄就好的小女孩。而不是这个强大到连他有时候都会畏惧的洛拂笙。
她其实和他一样,同样肩负着重任,他们都在风雪中前行,都想为彼此挡住风霜雨雪。
药宿仙笑道,“老朽能为玄遥尊和魔尊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看玄遥尊的选择了。”
玄遥点了点头。
他心里已然有了一个计划,或许连同他原本的计划都可以一起实施。
稍晚的时候,玄遥本来想去一趟楚令的房间,但是楚令却不请自来。
楚令这几日一直想去赤夜天看看,他也同样不相信洛拂笙会入魔。但玄殊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去,楚令急了几日,今天听说玄遥醒了,只好来找他想办法。
楚令被玄遥照顾得很好,气色好了很多,修为也差不多都回来了,他一来便向玄遥请缨,“我想回赤夜天。”
那里必竟是他的家,他有分身术,在赤夜天游刃有余。
本以为玄遥会拒绝,没想到他直接点了头,“好,我也想让你回赤夜天。”
楚令一惊,“真的?”他不怎么相信,“那玄遥尊你打算如何?”
玄遥觑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空气停顿了数秒,他语气一柔,突然看着窗外出神道,“小遥在时最希望你和玄遥把婚事办了,如今虽然仓促了一点,但我还是想为你们办一场道礼。”
楚令皱眉不解道,“这个时候玄遥尊还有心思想这件事?”
“要的,”玄遥转眸看了过去,一本正经道,“这件事很重要。”
楚令......
他怀疑玄遥的神志也不太清楚。
玄遥连黄历都没有看,直接说道,“就今晚吧,事急从权。”
楚令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声,不由得又确认了一遍,“今晚?玄遥尊说的是为我和玄殊办道礼,还是让我回赤夜天?”
回赤夜天倒是可是,他御剑就可以回去。但办道礼这件事,未免太儿戏了。
“当然是办道礼,”玄遥说道,“几时回赤夜天我会告诉你。”
楚令,“......这会不会太,儿戏了?”
玄遥反问他道,“有我主婚,你还嫌儿戏?”
楚令,“......”你算老几。
姑且算我姐夫吧。
楚令抿着唇不讲话了,表情也不大高兴。
玄遥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还有你的迷仙引,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这句话让楚令更奇。
他一直认为玄遥要迷仙引是为了控制洛拂笙,现在洛拂笙入魔回到赤夜天,他还要迷引仙迷谁?
楚令猜想,“玄遥尊是想用迷仙引把姐姐控制住吗?”
如果真能这样也好,至少不让洛拂笙真的迷失方向。
“不是,”玄遥依旧言简意赅,“我和小遥之间不需要迷仙引。”
“那你要迷仙引干什么?”楚令头都大了,直截了当道,“玄遥尊,有什么事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别让我猜闷儿?”
玄遥余光看了他一会儿,可能觉得楚令不可爱,至少不与玄琰可爱,眼中反倒多了几分嫌恶。
他转过眸,说了几个字,“迷仙引,是给你和玄殊准备的。”
楚令......
更懵了。
*
楚令和玄殊的道礼在晚上如期举行,仪式十分简单,只有元隐宗的几位仙君。
玄遥主持道礼后,看着一对新人入了洞房。
房里的红烛燃得正旺,他看了半晌才收回眼神。
玄遥将几位仙君和玄琰都叫了过来,交待了他们几件事,好像自己快要飞升一样。
到最后玄琰忍不住问道,“师兄为何要交待这些,有师兄主持大局就够了。”
几位仙君也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玄遥扫过对面的几人,双眸淡淡道,“我要去赤夜天。”
“去赤夜天?”北尘愣住了,“玄遥尊现在伤势未愈,去赤夜天也打不过洛拂笙。”
玄遥垂下了眸,他不是去打架的,但现在他并不想解释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其它的事不管听到的什么都不必理会。”
这句话说完,对面的几个人更加费解了。
‘听到什么不必理会’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吗?
玄遥不讲,其他人也不好多问,眼下是多事之秋,大家只能听从玄遥的安排。
夜已深沉,玄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松云树,想到那年树下的大雪,和雪中的一个身影。
他知道洛拂笙这样么是为了他,她想自己揽下这一切,不管结果好坏,都能保全他。
玄遥曾经觉得洛拂笙从不在意自己,她心里有魔门有鬼门,还有楚令,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个位置。
她说来就来,就走就走,从不会留恋。
但这次,她把危险留给了自己来成全他的大道。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玄遥站在窗边,身体居然开始瑟瑟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墨黑的眸有如深潭般凝重,他愈发觉得这个夏天有些冷了。
*
赤夜天中,石林络绎,走出石屋便是一处矮石青竹的庭院。石与竹本就阴寒,以至赤夜天一年四季没有夏天。
洛拂笙在山竹之间搭了一个小榻,她一身玄衣斜斜地靠在小榻上,慢慢地饮着小酒。
此时正午,阳光被山峦挡住,照不进一点光芒,但是温度适宜,最适合欹竹慢饮。
小榻之下三三两两的年轻小侍在一侧服侍,有的端着盘子,有的给她斟酒,但有人给她按摩。
洛拂笙慵懒地半眯着眼,已然是半醉本醒的状态。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忘却烦恼,更可以,乱性。
就像此时,她的半个肩头都露在外面,圆润白皙的肩头好像花中的蕊,乌发向一侧跌落,她双睫微垂,眼尾依旧上挑。
洛拂笙举着豆蔻的指甲摇晃了一下酒杯,旁边的小侍马上过来为她倒酒。
霸道又冷艳的少女斜了他一眼,小侍马上转开了眼,不敢再看她。
同时,旁边的几个小侍也都转开了眼。
就算洛拂笙再美,也没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洛拂笙轻轻哼笑,若不是当初她失忆变成了小遥,就凭玄遥也想爬上她的床。
几杯酒下肚,方华走了过来——
那日洛拂笙回到赤夜天,便以好美色为由将方华要了过来,春秋凌川并未多说什么,欣然将人给她送了过来。
方华看了眼周围的小侍,对他们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小侍低着头鱼贯退下。
方华侧着头看着他们都出去了才上前一步,他垂眸看着洛拂笙。
她是真的醉了,双眼迷乱,眼瞳中像蒙上了一层水蒙,本来就大的眼睛,此时倒有些少女的傻气。
她的衣衫并不整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见方华来了,也只是随性一笑,并没有整理仪容。
方华叹了口气,小声说道,“魔尊这副样子,连我见了都以为你是真的入魔了。”
“我本来就入魔了?”洛拂笙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纯金的杯体,镶嵌着碎宝石,押玩在手中倒是璀璨,“事情办的怎么样?药配好了吗?”
提起这个,方华摇了摇头。
因为没有好的办法阻止春秋凌川,方华提议可以制药,大不了给春秋凌川下点药,只是他们在这里,洛拂笙虽为魔尊,但实际上与被囚没有区别。
想弄点药来并不容易。
方华拿出了自己寻来的几株草药,“这是我找来的,魔尊看看行不行?”
方华并不识药,但洛拂笙识。
她拿起来闻了闻,双眸一垂间方华便有了判断,“看来是不行。”
洛拂笙从榻上坐了起来,将草药扔到了地上,“这些是提神醒脑的草药,并没有迷魂的作用。”
方华为难,“我现在时刻被春秋凌川盯着,再明显一点可能就暴露了。”
春秋凌川并不十分信任洛拂笙,就拿这些小侍来讲,名为服侍洛拂笙的,实则是安插在她这里的奸细。
方华也是一样,有一堆的鬼在盯着他们。
洛拂笙暂时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继而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迷仙引真的没有解药吗?那契约术有没有办法解除?”
“契约术当真没有办法解除,至于迷仙引,我认为魔尊不必太介怀此事。”方华如是说道。
“哦?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洛拂笙正在为此事发愁。
方华犹豫着说道,“在鬼节当日,春秋凌川是可以从松云身上离开,届时魔尊若无事便好,若真有事,只要将迷仙引转移到松云身上即可。”
这的确是个不怎么好端的主意,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她与松云有地根相连,将血液中的迷仙引转移过去应该不难。松云本性善良,他承载着迷仙引也不会对玄遥构成危险。
只是这些事之间都必须严密地估算,稍差一步便全盘皆输。
方华又往前一步,好像知道洛拂笙心中所想,安慰她道,“并不难,春秋凌川若想契约万鬼,必须从松云身体里出来,魔尊将迷仙引转移只需要片刻,只要保证松云的安全,玄遥尊也会无事。”
洛拂笙抬手揉了揉额头,“但愿如此吧。”
方华点头,“那我再去寻些草药,”他看眼旁边的酒杯,关切道,“魔尊不可饮这么多酒,酒多伤身。”
洛拂笙抬起眼,方华眉间的小痣就这么跃进了她的眼里。
她看着他道,“你不替朝兰族担心吗?”
方华笑笑,“朝兰族有玄遥尊看着,还有玄殊这个正牌的族长,我现在要做的就是阻止春秋凌川契约万鬼。”
“族长倒是大义之人。”洛拂笙放下酒杯,顿时觉得喝得太多好像更睡不着了。
她从小榻上站起来,脑袋真的有些晕晕的。
还没清醒过来时,不远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华眼疾手快地将双手放在洛拂笙的肩上,佯装正在替她按摩的样子。
来人正是春秋凌川,不过他并不是来探查洛拂笙的,相反,他眼中那种莫讳的兴奋正在大放异彩。
洛拂笙只瞥了他一眼便转开了眼。
春秋凌川难以抑制地笑道,“有人要求见魔尊。”
洛拂笙以为他说的是哪个小侍,便又瞥他一眼,“来侍寝的吗?”
春秋凌川没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是不是来侍寝的我不知道,不过来人说是魔尊的夫君。”
洛拂笙......
春秋凌川诡异的笑声仿佛滚动而来,像滚珠般落在洛拂笙的心里,“玄,遥,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