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出了门,只见人群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似乎比原先更烈了些,原先的的声音多来自男人,而目下听起来竟几乎全是女人了,而她们身旁的男人,则显出一种不屑。经过时,还能听见三两女人之间娇羞的打趣声。雪衣不解,透过人隙看过去,只见局面早已经改变,原先的挑战者同发起者都不见了,却只见庭芳同清杨各立在赌局的两端。
此时她才明白这些女人的声音源自何处。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不动心?只见两个芝兰玉树的男人之间硝烟弥漫,虽面容宁静高贵,之间却暗藏杀机。于是,那些娇柔之声原来来自于设身处地,身临其境自身做了被争夺的女人,早已想入非非了。
雪衣自身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旁人总夸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颜,她自己当然知道,因此,她多少有些傲气,她喜欢美男子。见她的人若是长得美,她二话不说将寻她的人请入,若是颜值欠缺,她只吊着人家,偶有自己心情不好,竟然不见。那苦苦等待的心意全都打水漂了去。因此,雪衣虽得了“美人”的称号,可也有许多人喜欢在前面挂一个“冰”字,这样唤她的,自然是那些容颜或是外观上入不得她眼的人。
若是往常,看见这样的情形,她一定会春心萌发,在这些人面前说些清高的话,内心里却是开心得如小鹿乱撞,可此时,她只是脸现出惊慌之色,急匆匆下了楼。
清杨面对着雪衣的方向,庭芳则是背对着,此时雪衣在二楼的移动,早已经被清杨全部看了进去。
清杨并不说话,直至雪衣走进人前头,才道:“既然满庭芳先生同意了,那我们就赌……”说着他手指向一旁,庭芳顺着那手指看过去,却是花容失色的她。
雪衣微微一震惊,原本他们两个对赌的事情就够荒唐了,而现在清杨的话便更荒唐。雪衣看着清杨,不明所以。
“怎么,庭芳先生不愿意?是不感兴趣,还是心疼?您不需担心,我并没说要赌雪衣。”
庭芳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只是看着那个女人,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早已低下头。饶是她曾经再怎样是一只恶毒的猫,那利牙咬过自己,那利爪挠过自己,此时见到她这般样子,他只剩下无端的爱恋。这实在是他的弱点,也是男人的弱点。
四周围无数女人的声音,形形色色,或羡慕,或嫉妒,或讽刺,嫉妒的讽刺。雪衣有些好笑,这样的事情,竟然还有人愿意来嫉妒她,她此时的心境,可真是痛不欲生。她们不知,只以为男人争夺她,是顶浪漫的事。她拥有的,是旁的女人艳羡的,这艳羡,她不在乎,只希望一颗真心就够了。
可她这样美,便自招来许多觊觎同眼睛,此生也难觅真心。其实真心易得,只是她这样的人不易得,因此,一朝寻得一颗真心,她便会将那真心示若珍宝,捧在心尖,像是一只夜莺一样,甚至可以用血培育一朵玫瑰花。
疯狂的人有疯狂的原由,只是旁人不知,只懂得眼睛里的,便会生发出许多舌根。
雪衣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是很薄而已,如果不仔细看,断然不会发现,她硬一硬自己的心,上前笑道:“我同意呢,庭芳先生也不愿我下不来台面吧?”
庭芳只好道:“好,我答应就是了。只不过我们赌雪衣什么?”
清杨笑道:“不赌便不知,只有赌过了,不需要我告诉你,你自己就会明白。”
庭芳道:“规则是什么?”
清杨道:“听闻满庭芳先生以写诗成名,而我呢,素来将写诗当作私下的爱好,那么,我们便以‘雪’为题,一柱香之内,作诗一首,一局定胜负,如何?”
庭芳微一眯眼,道:“就按你说的,只是如何定胜负?”
清杨道:“赌物同雪衣相关,自然雪衣来评判。”
庭芳笑道:“雪衣素来跟你的关系不同,而我与她素来不相熟,所以,这规则对我来说并不公平。”
清杨也同样笑道:“庭芳先生放心,到时雪衣自会蒙了眼睛,我们的诗并不注名,如此来,再由雪衣评判,如此,便算公平。”
庭芳笑道:“不是我故意麻烦,只是这事关乎我的名誉,我不得不考虑周到,所以我还有一事。”
清杨道:“请说。”
庭芳道:“雪衣同你在一起,她自然见过你的字,如此一来,这……”
清杨道:“那我们便自己将诗写下来,再由我一一誊录,庭芳先生可还满意?”
庭芳笑道:“甚好。”
清杨端坐在赌桌前,一手撑腮,一手执笔,像一个私塾里老师眼里的好孩子。雪衣兀自向清杨身旁坐下,道:“清杨,为我蒙上眼睛吧。”
清杨没有接下布条,道:“你不必如此,你只需离我远一些,待我们要写下时,再蒙上即可。”
雪衣顿了一顿,旋即扯出一个笑,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雪衣见他又陷入了沉思中,再没有别的话。雪衣走掉了,坐在他的对面,心里有一丝酸楚,可那是什么,她不清楚,因此便没有泪,只是双手百无聊赖地绞着那布条子玩。
而庭芳则是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向窗边,推开窗子看一看雪景,一会儿打开门在雪地里走一走,淋一身雪再回来,他像私塾里老师眼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可却不忍心责罚,只因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写诗呢。
雪衣见他这副样子,只是怀疑,他这样能写出好诗吗?清杨那样厉害的,他一定会输,做什么要承认?还好赌的是她,若是赌他的一根手指头,一只眼睛,一颗心,他的脾肝肾肺……他又有几条命?
不由得她起了好奇,看见他那样一副样子,偷偷一笑,向窗边走过去,道:“你有了吗?”
庭芳道:“雪衣?”庭芳吃了一惊,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主动地来找他,他有些难以置信。
雪衣掩着口噗嗤一笑,没有说话。
庭芳见她笑了,心里突然觉得舒畅了些,道:“大致有了,只是不知道作得如何。”
雪衣道:“这才不过半会儿功夫,你怎的就有了?”
庭芳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直看到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才道:“心里早已经想好了,只待写出来便是。”
雪衣不解,道:“题目是刚出的,你怎的早已便有?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庭芳笑道:“那自然是没有,只是个中缘由实属巧合,不便说与你听了,抱歉。”
雪衣笑道:“你不必事事总要同我道歉,倒显得我有多矜贵似的。你有自己的心事和秘密,不同旁人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
庭芳笑道:“能同你这般通情达理的人讲话,真真我满庭芳的福气了。”
雪衣笑了,道:“我有没有扰着你?”
庭芳道:“无妨。若是你觉得无聊,我们再说会子也是可以。”
雪衣道:“我可不敢,若是因为说话耽误了您,惹您输了,岂不坏了您的名声?”
庭芳听她如此说,知是她用刚刚听来的话打趣他,笑道:“刚刚实属无稽之谈,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什么名声,输赢,我是不在乎的,那句话,不过是找个幌子而已。”
雪衣笑道:“我只不信。清杨从不会说谎,他说你写诗,你自然便是写过诗了。”
庭芳笑道:“看来我只好如实交代了。”
雪衣道:“你且说吧,我细细听着。”
庭芳道:“原先写过些诗,也发表过,小有了名气。不过,那终不是我的梦想。一个人写诗,若是不能扬名立万,不如不做,因此我只待要寻到好诗,所以,这些年竟一首未曾认认真真地做过了,偶有几首兴致浓时做的,却似有心栽花花不开,竟大不如前,我就放下了诗。如今闲暇之际,不过偶尔写些童话,挣一挣稿费罢了。”
雪衣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庭芳先生愿不愿意听?”
庭芳道:“你只说就好。”
雪衣道:“作诗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日日苦思吟诵,却字字阻塞,一种却是灵感忽现,妙笔生花。我看庭芳先生,必然不是第一种,而是第二种。既是第二种,那就要依着第二种的规矩来,不必日日盯着那笔杆子跟纸卷皱眉,只需要常做无心,灵感便不请自来。而灵感这东西,却是急不得的,只需放下执着,好好感受生活即可。”
庭芳笑道:“听姑娘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不过,依着你这般说的情形,我自觉近来好似快要抓住了那灵感似的。”
雪衣道:“是吗?不想我平日里这样无用的话竟对先生有用了?”
庭芳道:“岂止有用,近乎是高山流水。”
雪衣没有答话,道:“你若有了,现下也是可以写的,不必非熬到时辰,那样,脑子里的东西也没了,自己也是无聊。”
庭芳笑道:“只是不知道他……作完不成?”
雪衣回头看一眼兀自写着的清杨,道:“庭芳先生自己过去一问便知,我并不方便过去,需得离他远远得才好。”
庭芳并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
庭芳走过去坐在位置上,见他早已搁下笔,细细地看一番,重又改了几句。他在旁一直等着他,只见他搁下了笔才起身。
清杨朝着远处的人影道:“雪衣,你过来吧。”
雪衣过来,清杨欲要为她系上布条,雪衣淡淡道:“我自己就好。”清杨便没再说些什么。
雪衣摘下眼罩,面前两副字迹一样的诗,她仔细地看了起来。
请诸君原谅我再次打扰,将诗抄录于此。
彼岸
我站在海边,眺望海的彼岸,
那连接着天的广袤无垠,常引发我无端的猜想。
海之崖畔,指航灯长明,
月光中的海波,似有琴女,
以海为弦,响起无声的奏鸣。
海中的月,漂浮起万顷破碎的光粼粼,
听闻海上,有人鱼鸣唱,
听闻海底,有鲛人泣泪,
听闻海的对岸,有雪女望涯。
彼岸的秘密,将我召唤,
不惧怕海的浪,倾身只为寻觅。
海之边,立着雪国,
崖畔的雪国之女,眺望海的彼岸。
她是谁,又在等着谁?
月光照临金色的长发,
波光泛滥的鳞,一跃入海底,
去寻找,
遥远的距离,跨越千万水波……
初春的海岸上,一条美人鱼濒死,
海上的泡沫,在阳光下泛出美丽的彩虹。
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冰雪之中丧失掉心跳
肉身奄奄一息,
遥对着一眼望不到涯
却原来曾经共乘一片水波,
却原来
是错过
……
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风
穿过阿尔卑斯山的风,
带着风信子的味道,
越过绿茵的草地,起伏的山峦,
还有绿宝石的松林,
那么清澈,那么纯粹。
越过两个人的风,
把我的消息送到你的身旁。
我们遥远得,便能诉说情话。
你穿着冬的衣裙
你的黑发长及腰身,你的脚赤足着奔跑,
你听见风的呢喃,
风里有我的讯息。
你追逐风,倾听裹挟着爱的缱绻。
我多想抓住阿尔卑斯山的风,
仅仅地将我们两个人吹佛,
从此,那些风,只留下温柔的致意。
我们一起躺在高高的山峦,
将头顶的群星仰望,
那深沉的夜幕,埋藏着我们的□□。
你如冬的阿尔卑斯山,是我永远想埋藏的秘密,
不愿流泻,只想深埋在遥远的遥远,
从此,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地里,
我们日日等日落,看星河……
雪衣看罢,选的是第二首。
庭芳虽说并不在乎结果,可心里却莫名地高兴。
清杨微笑着道:“恭喜庭芳先生,你赢了。”
清杨虽说是微笑着,说出的话却没有一点起伏,旁人听来,总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祝福。
一旁坐着的雪衣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手里的诗。
清杨拿起了庭芳的诗看了看,然后道:“不过,我私以为庭芳先生的赢,有些名不副实呢。”
庭芳笑道:“哦?不知风清杨先生,是质疑我的诗,还是……质疑雪衣?”
清杨笑道:“自然都不是。只是诗的要求是要同‘雪’有关,可庭芳先生的诗,似乎是在说风,同雪,没有半点关系。”
庭芳低头一笑,道:“恕我不赞同清杨先生的观点了。‘雪’何必非要在诗里,我心里有雪,这不可以吗?我自认为自己写的是雪,至于有无雪,只看读诗的人作何理解了。”
清杨笑道:“只是不知庭芳先生诗里的雪,是什么雪?”
雪衣握着纸的手紧了紧,抬眼瞧见清杨身上的纽扣。
清杨似乎并没有打算让他回答,笑道:“恭喜庭芳先生,你赢了。”
庭芳笑道:“谢谢。”
庭芳目送清杨上了楼,而后看向雪衣,雪衣也看向他,微微一笑便走开了。
围着看热闹的人早已寥寥无几,原先许多人只因等不及便早早走了。
可是庭芳不这么以为,他赢了,他恍惚觉得他已经得到了比赛开始前风清杨对他的承诺。
雪衣并不回去,而是在一旁的柜台前坐下,兀自取下两个酒杯同一瓶酒。庭芳见她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她在他面前立定,而后自己端了一杯酒,笑道:“恭喜庭芳先生赢了赌,这一回儿可是货真价实的酒。”说罢,雪衣一饮而尽,酒喝尽,放下了杯子,笑道:“该您了。”
庭芳自始至终看着她的一切动作和神情,包括她喝酒时微微蹙起的眉,喝罢酒掩着口努力不咳出来的样子,以及忍了咳眼睛里现出一些的红,立刻扯出极好的笑看着他时的神情。若是往日,他也会回她以笑,可现下,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庭芳道:“你……会喝酒?”
雪衣笑道:“原先不会,学着学着便会了。”
庭芳道:“即使有借酒浇愁的说法,可到底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学的好。”
雪衣看着他没有说话。
庭芳看了她一会子,便盯着托盘上的两个酒杯,拿起那个内中酒仍有着微微螺旋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雪衣盯着他放下的那个酒杯瞧了许久,才笑道:“我还有事,先不奉陪了。”